【2009】购书单(1)


1、跌荡一百年/吴晓波/中信出版社2009年1月/42.00元

2、旧闻日记/钱钢/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10月/20.00元

3、英美十六家/吴鲁芹/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1月/22.00元

4、风雨读书声/陈朝华、崔向红主编/花城出版社/2009年1月/18.00元

5、读库0900/张立宪/2009年1月

董橋隨筆︱威利的心事

2009/1/18

阿根廷作家 Alberto Manguel 住過意大利住過英國住過大溪地住過加拿大,這幾年住在法國鄉下。他五年前出了一本閱讀日記《A Reading Diary》紀錄念舊讀者一年讀書瑣感,一個月讀一本老書,一邊讀一邊寫下生活瑣事照應書中片段,不是書評,漫似書評,不是日記,勝似日記。二○○五年我在莎翁書店買了紐約版,遊意國鄉鎮十來天裏帶在行囊中隨時翻讀,繞回倫敦那天讀畢全書,老朋友 Leonora 在我下榻的旅館翻幾頁翻上癮拿走了。

依稀記得那本書的序言裏說有些書可以淺讀,讀完下一頁忘了前一頁;有些書逼人敬畏,讀完不敢同意也不敢不同意;有些書只見資訊不加評議;還有一些書此生愛得深遠愛得深切,一字一句琅琅上口,長在心中。蒙格爾說五十三歲那年他立意重讀幾本心儀的老書,一讀竟然發現書中往昔世界千絲萬縷的人際扞格與當今世界的錯縱形勢遙遙呼應,老小說裏的一段描述往往照亮了眼前報紙上的一則報道一篇評論,甚至一場情節一個單字都發人深省眼前的悲歡離合:"I decided to keep a record of these moments"。

那天,我和 Leonora 到羅素廣場找那家三十年前我們常去的餐館吃午飯。花樹微茫,曲巷微茫,人影微茫,昔年熟悉的香風幽然吹滿一條街,繞了兩圈找不到的是那家意大利情調的餐館。我們隨便走進一家吃牛扒的小館子裏吃午飯。點完菜喝一小杯餐前開胃酒的時候 Leonora 說《閱讀日記》封底上節錄的書評稱讚這本書 breezy and erudite:「Breezy 的文字越來越少了,」她說。「像 breezy 的人生那麼難求!」我還來不及咀嚼她話裏的深意一位英國老漢忽然站在我們的餐桌邊。「認不出我是誰了吧?」他尷尷尬尬欠身點一下頭說:「我是威利,三十年前大英博物館附近小咖啡廳一起談書喝茶的威利!」我徐徐站起來恍惚想起那家咖啡廳也想起威利那個研究邱吉爾的博士生。

飯館真的很小,一張小餐桌只夠配兩張椅子,我們約好吃完飯到羅素廣場公園小敘。「我記得這個人,」Leonora 說。「讀過政經學院,跟你和戴立克交換過許多藏書票,好幾回還帶着新婚夫人跟我們幾個人一起喝酒吃飯!」我記起他夫人是半個希臘人,五官像銅雕那麼深刻,一頭栗子顏色的濃髮長年梳着粗粗一股麻花辮,湖藍的眼睛泛起夕照的霞光,一張臉甜得膩人,俏得孟浪,戴立克說她應該演神話電影裏的希臘女神。我記起那家小咖啡廳在博物館對面巷子裏,從 Scolar Press 附近拐個彎走兩步,店名不記得了。那時候威利高高瘦瘦斯文腼腆得像彼得·奧圖,三十年後他粗壯了一點卻蒼老了許多,長髮灰黃鬍鬚灰黃滿臉是風霜鑄出來的心事。走出牛扒館子,我們在公園長凳子上聊了一下再散着步走到 Malet Street 左近一家酒館喝啤酒。威利說幾十年來他換過十幾份工作,檔案處、圖書館、出版社、報館、電視台,全做過,近年跟朋友合伙做廣告設計做文件印刷:「可以寫一本現代的《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了,」他說。「一定比 George Gissing 寫得更好!」

Leonora 問他夫人可好?威利怔怔看着她半晌輕輕吐出幾個字:「她死了,十八年前。」酒館裏的酒客漸漸疏落,初夏溫潤的陽光照在威利荒蕪的臉上照亮了他眼帘下淺淺的淚影。Leonora 黯然伸手輕撫他的手背悄聲說:「她真美!」威利抽出左手握了一下她的前臂說謝謝:「是肝臟癌,從初夏醫到翌年晚春醫不好,幸虧秋天裏病情緩和,我帶她去了一趟雅典還了她的心願。」威利呷一口啤酒點了一支烟說她拋下他一個人迷失在喧囂的人間:他怕見人,怕回家,辭去電視台差事帶了一箱老書到 Dorchester 鄉下住了八個月:「那家小客棧那架老鋼琴那些書陪伴着我:一個星期讀一本書,讀完一本忘了一本再讀第二本;每天下午在客棧閱覽室裏清彈那架老鋼琴,彈她喜歡的曲子,Nana Mouskouri 的小調,一邊流淚一邊彈;吃不下東西的時候我想着她說過的一句話,一邊吃一邊想她。她說的其實是 Agatha Christie 小說裏的話,說我們這幫讀書人最愛吃,不吃得飽飽的不行!」我和 Leonora 沒問他是克里斯蒂哪一本小說裏的話。去年,Leonora 來信要我看《The Hollow》第十二章裏 Lady Angkatell 又尖酸又透徹的觀察:"...And then there is David ─ I noticed that he ate a great deal at dinner last night.Intellectual people always seem to need a good deal of food..."。

威利的眼神飄得很遠,他說他一個人過了十八年過慣了:「我想整理一下我在小客棧裏寫的那一叠文字,寫我讀的那些老書,也寫她。」Leonora 打開皮包拿出那本《閱讀日記》告訴威利蒙格爾的構想非常新鮮:「可是你一定會寫得比他好!」我們默默走出酒館,陳年往事在心中起起伏伏,威利說他這就去 Dillon's 買那本書。「我還欠你一張 John Buckland Wright 的藏書票,」他帶着歉意摟着我說再見。「找出來馬上寄給你!」

我和 Leonora 趕去一家她相熟的古玩店看明清木器。太陽沒那麼亮了,風有點冷:「說 breezy,牛津老教授 John Bayley 那幾本悼念亡妻的書真是 breezy 得教人心痛,尤其《Elegy for Iris》!」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文字不外兩款,一款有風,一款無風;微風過處,文章好看;沒有微風,文章悶熱。「威利在小客棧裏寫的那些輓歌會 breezy 嗎?」Leonora 甜甜一笑像三十年前那樣清麗。殘舊的古玩店陰寒得要命,我們瑟縮着呷了幾口熱咖啡。一件明末紫檀官皮箱品相漂亮,百寶嵌花卉,嵌人物,矜貴極了,Leonora 說修補得厲害:「別買!」一件清代浮雕螭紋黃花梨箱子(下图)她趕緊替我議價:「稀罕貨!」她俯在我耳邊說。那天深夜,威利來電話約我翌日吃午飯。我沒空,布賴恩要帶我去辦些事:「下回來再聯繫。你多保重!」他說他等我來:「為美好的老歲月保重!」

董橋隨筆︱和杜南發一起看山

2009/1/11

新加坡友人杜南發帶着家小來香港閑遊數日,我約他在中環午飯小叙。杜老弟素來風雅,談天談的盡是風雅事,滿懷書畫文玩癡情藏家念舊的幽思,知識廣博,厚道風趣,聊了一頓飯意猶未盡。臨別,他說他在整理一本新文集,寫書畫見聞,記名家訪談,書名《隔岸看山》,要我替他寫一篇序文。我捧着一叠清樣只想拜讀不想獻醜,他連連說一點不急,什麼時候想寫什麼時候寫,愛怎麼寫就怎麼寫。我歲數大了,索序者眾,這樣的寬心話老早聽慣,他不說,我讀完清樣或許也會技癢也會想寫。

認識這位報業後進好多年了,也許還可以大膽誇口看着他從後生記者升到今日新加坡報業控股集團的統籌總編輯,一手掌管好幾份報紙。杜老弟的藏品我至今無緣拜觀,他寫的書倒是都細細讀過了。水墨國畫之餘,近幾年他重點集藏清宮御筆朱批文獻,康雍乾嘉,道咸同光,重要的幾乎收齊了,還有老民國文人手稿信札,魯迅周作人沈從文朱自清不必說,當代名作家的片紙隻字也不放過,整批藏品頓成專題收藏,供養文史內涵也供養書法藝術。杜南發比我小十歲,收藏的取向竟比我老練十年,他天份高。

新書《隔岸看山》裏寫新加坡收藏中國書畫百年脈絡寫得格外好看。那些老清末老民國的南洋名流藏家我少小時候聽過不少也見過一些。先父早歲當過糖王黃宗翰的祕書,跑遍南天,交友廣闊,見聞很多,可惜談天談完了都沒有留下半點文字紀錄。教我詩詞的父執亦梅先生結交的人更多知道的事也多,杜南發敬重的大畫家李曼峯是亦梅先生的摯友,我在先生萬隆寓所煮夢廬裏見過李曼峯還聽過他說徐悲鴻跟他通信的往事。先父結識李曼峯不久,我八哥就到雅加達跟李曼峯學畫學到李先生一九六七年遷居獅城。我在台灣求學那幾年,亦梅先生有一次來信說印尼總統蘇加諾委任李曼峯為總統府顧問畫家兼管總統藏畫,還說收藏他的畫的人越來越多:「我日前又收進畫家留學荷蘭時期之兩幅風景油畫,洵屬絕品!」李曼峯一九一三年生,一九八八年歿,晚年杜南發跟他頗有交往,常常去看望他,《隔岸看山》中這樣寫這位年邁多病的畫家:

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1987年中,他說要回印尼雅加達的兒子家中養病,可能自知身體狀况不好,未必能重返新加坡,他堅持要請我和劉奇俊吃飯,就在離他家不遠的貴都酒店金鳳樓川菜館。那一晚,我們不忍讓他破費,只點三道小菜,他因腎病,粒飯未沾,卻始終堅持拿筷作狀相陪。當晚他談興甚濃,談了許多讓他感念和鬱憤的人和事,席間一直感謝我們讓他有機會請客,說一生欠很多好友的情義,却無法回報,我們肯讓他有機會請客,讓他有一種釋懷的感覺。最後結帳,我們看他顫抖着手從錢包中把鈔票一張一張緩慢地抽出來的情形,感覺十分心酸。那一幕,數十年來,一直深刻地留在我的腦海裏。

杜南發書中寫的新加坡收藏家邱菽園我在煮夢廬裏看過他寫的一件條幅,一手行書飄逸得不得了,亦梅先生說他是晚清舉人,是康有為的知交,詩詞底子深厚,家藏甚富,先生輾轉托人到新加坡找了多年才弄到這樣一幅館閣變體墨寶。印象中我老師珍藏的一批字畫都是從新加坡流出來的,他說新加坡老華僑的收藏品味受徐悲鴻影響最深:「悲鴻偏愛任伯年、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新加坡世家收藏這幾位大師的作品最多,」亦梅先生又找出幾幅畫給我看。「有徐悲鴻給他們掌眼給他們扯線,百扇齋、愚趣園乃至廣洽法師自然收進了最頂級的作品。」煮夢廬裏那些任伯年吳昌碩齊白石先生常說跟新加坡收藏家的藏品相比真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品」了。

獅城老藏家的老故事杜南發肚子裏最多,他說到了一九五六年,徐悲鴻第一知己黃曼士還珍藏一百○七件徐悲鴻和一百四十一件任伯年,六十年代才慢慢流散,徐悲鴻的書畫扇面都歸了糖王郭鶴年:黃曼士是郭鶴年長兄郭鶴舉的乾爹。煮夢廬常客林揖舜先生有一回說他買到一本王夢樓冊頁是新加坡大藏家楊啓霖袖海樓舊藏,讀了《隔岸看山》我才想起東坡那句「袖中有東海」。客居英倫那些年我在英國人開的東方文玩店裏看到過幾張弘一法師和蘇曼殊的字畫,老闆說是新加坡收藏家的舊藏。新加坡收藏弘一最多的是杜南發新書裏寫的那位薝蔔院主人釋廣洽法師;蘇曼殊遺墨海內外向來稀罕,杜老弟只提過新加坡畫家陳文希藏過蘇曼殊一幅《仕女》,獅城別的收藏家似乎都沒有蘇曼殊。我找這位情僧的作品找了幾十年沒有找到,倫敦那幾件看來不很可靠。

可靠的字畫真是越來越少了。杜南發那天讚嘆香港是個寶地,收藏家的藏品又精又多。我懷念的倒是從前的香港從前的新加坡。我來晚了錯過那段金粉歲月,杜南發也錯過了:我們只好靠緣份集藏零散的花月碎影,靠癡情彌補歷史的斷井頹垣。張中行先生一九七六年春天在蘇州走過閶門專諸巷,清初雕硯名工顧二娘的作坊絕迹了,故居也找不到了,但見巷中一口古井古舊極了,浮想顧二娘也許常來汲水,黯然寫了這樣一首七絕:「又入閶門信步行,專諸巷口日初生。雕龍妙手知何處,故井空遺洗硯情。」那口古井興許不是清初的古井而是乾嘉的古井,張中行似乎不很在乎。我也不在乎。我在乎的是詩裏點染的那段韻事,那是那個「情」字落脚之處!聽說啓功先生家收藏許多上佳古硯,張中行有一回問他見過多少顧二娘做的硯?啓先生答三個字:「沒見過!」;問他看刀法看風格知不知道是顧二娘作品?啓先生又答三個字:「不知道!」鑑賞書畫文玩鑑的是感悟,賞的是感覺,啓先生最知此中三昧。杜南發不難意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