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隨筆︱珍惜家書

2009-04-26

楊絳先生來信提起《任鴻、陳衡哲家書》我才回想我讀過的一點陳衡哲。陳衡哲一八九○年生於江蘇武進,一九七六年殁於上海,湖南衡山人,留美,芝加哥大學文學碩士,一九二○年跟任鴻結婚,愛慕她的胡適寫〈我們三個朋友〉一詩祝賀。她是新文學運動的開山作家、詩人、歷史學家,當過北京大學、四川大學歷史系西洋史教授。原名陳燕,洋名Sophia成了筆名,胡適譯為莎菲、莎斐,跟過胡先生他們創辦《獨立評論》,主編商務的《中國文化叢書》,抗日時期在香港加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勝利後應美國國會圖書館聘請去當了指導研究員一年,晚歲病目,活到八十六。

蘇雪林老師早年跟我談起陳衡哲,她說陳衡哲寫過《西洋史》、《文藝復興史》、《歐洲文學復興史》和《新生活與婦女解放》。這些歷史教科書大半是課堂上的講義,參照西書夾譯夾叙,不是陳衡哲最有價值的著作。《新生活與婦女解放》反倒值得一讀,到底是老民國時代宣揚婦權的著述,就算創見不多也具啟蒙意義。聽說《陳衡哲自傳》只在台灣出版過,我在倫大亞非學院圖書館速讀過這本書竟沒有留意是何時何地的版本。陳衡哲短篇小說集《小雨點》我也在圖書館裏讀,還有《衡哲散文集》。

少小時候在南洋老家書房裏我讀過《小雨點》,似懂非懂,不太好看,多年後在英倫再讀才讀出她新進的筆法,讀出女性自覺意識,流露不少同時代西洋新進女作家的惶惑與關顧。有些評論家說陳衡哲一九一七年發表的〈一日〉是中國現代文學最早的創新之作,胡適陳獨秀他們還在爭論新文學問題的時候陳衡哲已經採用了白話文新穎的書寫方式;還說原本公認魯迅是中國現代新文學的開山始祖,如今看來恐怕也不能不正視陳衡哲的先驅地位。從哺育中國現代文學的西洋養份考量,陳衡哲的創作也許真的比魯迅前衞;從調理中國現代文學的母體元氣審視,魯迅的文學脈息畢竟比陳衡哲沉實。儘管陳衡哲的西學技巧比魯迅強,魯迅的國故修煉終歸比陳衡哲深:文學要追尋新進機緣也要追思傳統淵源。〈一日〉那樣靈慧的構思簡直維琴妮亞.吳爾芙,可惜在中國讀書界壽命並不很長。

怎麼說都是中國現代文學的開路先鋒,胡適、魯迅、陳衡哲他們那代人點點滴滴的嘗試當然都值得借鑑,一步一個腳印,辨認這些腳印更是晚來的追隨者最珍貴的承繼過程,反而任鴻那樣的科學家、教育家留給後世的科學孤詣和辦學經驗都湮沒在一代接一代的教育理念金屬疲勞僵局裏。任先生一八八六年生,一九六一年殁,字叔永,四川巴縣人,留學日本,入同盟會,辛亥革命後做了總統府秘書處總務長再做國務院秘書,跟趙元任創立中國科學社,出《科學》雜誌。一九一二年到美國留學,在哥倫比亞大學獲化學碩士學位,回北京大學執教,任北洋政府教育司司長,還做過四川大學校長。一九四九年後當全國政協委員,全國科技學會副主席,七十五歲在上海逝世,著有《科學概論》。

任鴻和陳衡哲夫婦留下來的片紙隻字風裏雨裏都靠任家後人盡力保護保存。楊絳先生說,任家侄孫任爾寧文化大革命時期為了保存三爺爺和三娘姆這批書信,特地參加了「紅色宣傳隊」充當演奏手風琴的演員。他把手風琴搭在肩上,手提塞滿手稿的風琴箱,演出時坐在箱子上,睡覺時枕在頭底下。一次,宣傳隊路過重慶老家,他嫌提着一箱稿子很累,索性暫時寄在母親床底下,心想母親的斗室幾經「打、砸、搶」,紅衞兵不會再光顧。誰曉得他剛走,母親又給戴上資本家家屬的帽子,床下的手風琴箱又給抄去。他到抄家辦公室去討,自稱是手風琴獨奏手,一個人安安靜靜坐在那裏死不肯走。管庫人員拗不過他,破例讓他自己到庫裏去找。庫裏抄家抄回來的東西堆積如山,他居然找到了那個手風琴箱,粗粗的鎖竟也安安好好沒人撬開!幾十年後三爺爺三娘姆的《家書》出版了。

真是一本很好看的書,難怪楊先生多次問我買到了沒有。《任鴻、陳衡哲家書》裏陳衡哲說,她吃包子的習慣是錢鍾書和楊絳培養起來的,以前錢先生和楊先生每次去探望他們都帶了一份用毛巾包裹的雞肉包子,打開來還散發熱氣。晚年在上海,任爾寧每天早上到淮海路給陳衡哲買包子,通常買三個,任爾寧吃兩個,陳衡哲吃一個,她只吃皮不吃餡。全書十三章,每章穿插家書原件彩色圖版和黑白老照片,各章文字由任爾寧執筆,根據家書釋文和背景細說任鴻陳衡哲生平事蹟,淡筆陳述,句句充實,文字又清爽,難得極了。這位楊絳口中的「寧寧」現在也六十上下了,楊先生很疼惜他,他在〈後記〉裏也不忘「衷心感謝文學大家楊絳先生的關心和鼓勵」;我在新聞照片上見過任爾寧,一臉書卷氣。讀《家書》我最欣賞的是任鴻和陳衡哲的毛筆字,秀外慧中,俊帥裏見剛毅,見風骨,見家教,看完再看百看不厭。楊先生說我喜歡集藏信箋,書上掃描的孫文臨時政府總統府用箋我一定沒見過。是沒見過。可貴的其實還有任鴻初到美國寫的那封信,竟然寫在稀世的「薛濤箋」上,薄如蟬翼、艷似桃花,蛛網暗紋歷歷可辨,不諳書藝的人誰敢在這樣的箋紙上落墨?還有清秘閣信箋,涵芬樓製箋,北平花箋。任鴻給大女兒任以都寄《唐人萬首絕句選》還親自圈紅圈圈出佳句要她熟讀。任家子女都了不起,任以都是五十年代哈佛歷史學博士;任以書也留美;任以安在哈佛拿了物理學博士,九十年代任全美地質學會會長。書中第九章〈任家花園的故事〉說二十世紀上半葉重慶任家花園是國民政府無償撥地、任家兄弟出資興建的著名花園,聽說徐悲鴻常在園裏作畫;白楊、曹禺、張瑞芳也常去參加舞會,花園漸漸成了重慶的小夜市,四十年代小說《七七夜花園》寫了這座名園。這本小說看書名我似曾相識,依稀記得是六十年代在台北一位父執家裏書架上見過,說不準,也無從稽考了。

董橋隨筆︱又聽到〈望春風〉

2009/4/19

一九四九年大陸變色,美國共和黨在香港投資創辦出版社 Swen Publication,中文叫思文出版公司,出版許多反共書籍。韓戰不久爆發,聯合國軍隊俘獲了許多文盲的共軍,出版社於是出了一些反共連環畫冊做教材向他們灌輸反極權思想。一九五一年美國第七艦隊開始協防台灣,思文出版公司為安全着想從香港遷到台北,辦公室設在台北火車站附近的館前路。一九五二年,出版社經費歸併美國國務院屬下的美國新聞處,台北公司結束營業,許多職員轉到台北美新處工作,龔弘先生也轉過去了,跟吳魯芹先生共事多年。

這些老故事我在香港美新處做事那些年零零碎碎聽宋淇先生、李如桐先生幾位前輩說過,今年復活節在台北讀了龔先生的《影塵回憶錄》又知道了多一些。龔弘字偉岩,小名泰倌,老民國中央政治學校第七期新聞系老大哥,在重慶、印度、上海、香港、台灣、美國都做過出色的文化事業,一九六三我讀大三那年常在報上看到他的照片,他那年出任中央電影公司總經理,製作了許多健康寫實的著名影片,比如《蚵女》,比如《養鴨人家》,導演李行、白景瑞是他的愛將,柯俊雄、王莫愁、唐寶雲是他掌權時期捧紅的明星。龔弘早年跟過溥心畬學畫學書,在《印度日報》、思文出版社和美新處期間畫過許多時事漫畫連環圖。《影塵回憶錄》由龔先生口述、他的大公子龔天傑整理,蕭萬長、陸以正、王鼎鈞都寫了序文。「送給你,帶回飯店讀一讀,非常好看的回憶錄,你一定喜歡!」台北前輩老朋友魯二叔說。

該也快八十了,二叔精神好得不得了,蠅頭小楷依舊那麼整齊漂亮,說是天天晨起到公園散步,吃了早飯抄兩三段俞曲園《春在堂隨筆》,午睡半時辰,到他侄兒開的五金舖喝了咖啡逛一逛街,天黑了回家看電視看書睡覺:「如是者很多很多年了!」他說老年人起居飲食要刻板不變最緊要,吃葷吃開了千萬不要改吃素,吃素吃開了也千萬不可改吃葷:「小病不必看醫生,得閑不妨看美女,」他說。「親近美人、美景、美事可以增強血氣,調理脈象,老弟你別以為我老了腦筋壞了,是真心話!」我深信二叔的腦筋比許多年輕人都管用,十幾二十年前二嬸過世了,他跟一位比他年輕二十二歲的守寡美人一見傾倒,再見傾情,從此兩心相照,兩處作息,不做夫妻,只做伴侶,情愫頗像法國哲學家薩特和紅顏知己西蒙德蒲娃。早些年二叔帶我們去品嚐美人做的四川菜,人甜菜辣,憑一對酒窩酒量簡直好得驚人,過不了幾年聽說得了絕症,閉門謝客,只靠二叔三天兩頭帶她看醫生陪她走完生命的旅程。「生離死別都注定,」二叔說,「但願老天爺容許我下輩子再陪她過幾個更美好的日子!」

認識二叔那年他還在台北市政府當會計,家住台北近郊一幢老洋房的二樓,洋房後面還有一片水稻田,二叔夏天秋天最喜歡涉水走到田裏學農家小孩摸泥鰍,抓小魚,找青蛙。「那是難得的田園風味,龔弘先生回憶錄裏也寫了,寫得真溫馨!」我想起高雄莊大哥舊厝後頭那片水稻田也好玩,我在台南求學那四年放假常去莊家住幾天,騎自行車進城經過田邊幾乎都會碰到農家小孩拎着空罐頭摸東抓西,騎到盡頭轉進小街小巷到處是賣台灣小吃的小飯館小麵店,看完電影夜再深館子還很熱鬧,吃了宵夜摸黑穿過田邊小路萬籟寂靜,連農家養的狗彷彿都懶得守夜了。二叔說幸虧我們都經歷過五、六十年代老台灣的老歲月,「夢裏縈繞的是王莫愁甜美的笑靨」。依稀記得看《金門灣風雲》的時候已然迷上王莫愁,看《蚵女》更覺得她好看,《影塵回憶錄》裏說她是越南僑生,本性非常純樸善良,個子又高大,十分符合蚵女討海養家的形象,害我多年後路過鹿港海邊的蚵田還想起她,想起電影裏的台灣小調〈望春風〉。龔弘說中影隸屬國民黨黨部專管文宣的第四組,電影內容新聞局管了黨部還要管,黨國大老何應欽一些衞道幕僚一聽說劇情中王莫愁未婚懷孕,一個電話命令中影改劇本,大家只好臨時加拍男主角去律師事務所補辦婚姻登記的鏡頭!

二叔哪年轉到中影會計科我不記得了。這回我在台北坐車還經過中影片塲,門面破舊剝蝕,聽說改成展覽館了,可惜趕不及進去看看。那天在二叔家裏倒開了留聲機聽了他珍藏的〈望春風〉,年代久了音響變質,昔年韻味卻還在。真難得,二叔連這麼古舊的留聲機都有,黑白唱片也不少,木櫃上那架收音機倒是壞了,擺在那裏做個紀念。我們都是念舊的老人,二叔廳堂上那幅溥心畬寫的小橫匾我喜歡,「閑心依舊」四字狂草如龍如鳳,「心畬」二字也靈動,說是幾年前溥心畬一位學生輾轉替他洽購,金絲楠木鏡框配得真典雅。溥先生的字確然應該鑲楠木畫框,我過去粗心疏忽了:「比如嵌百寶的筆筒,」二叔教導我說,「黃花梨一定比紫檀有味道,木色相襯!」書案上大大小小八、九個都是明清黃花梨筆筒,嵌花卉嵌博古嵌人物十分考究,如今怕是碰不到了,碰得到價錢也貴,二叔說那是他在中影時期的緣份,李翰祥還教過他怎麼挑,品相不行的一一淘汰:「我們是小本經營,玩不起宮裏的貴氣玩得起書生的雅氣!」他說從前一時遲疑錯過了坊間兩件文玩,至今惦念不已,一件是紫檀筆筒,刻一首七絕:「重陽時節雨潺潺,四五花蔬院不寬;老嘆學人籬下種,種花容易折腰難」;一件是民國竹臂擱,刻張大千書法:「百年詩酒風流客,一個乾坤浪蕩人」。「其實我只遲疑了一夜,」二叔說,「翌日趕去古玩店竟然賣掉了!」。臨走,我看到書架上竟然還珍存一堆五、六十年代香港美新處出版的《今日世界》月刊,還有七十多種香港美新處編譯的美國經典中文譯本,裏頭十幾種是我當年在美新處當編輯寄給他存閱的。「像不像聽到〈望春風〉那麼親切?」二叔陶然一笑,滿臉自得。

董橋隨筆︱溥靖秋畫蛺蝶

2009/4/12

啟功先生是清皇族後裔,是雍正皇帝的八代孫,一生堅決不以愛新覺羅為姓,說愛新覺羅不是姓,他姓啟,名功。聽說,所有來信只要信封上寫「愛新覺羅.啟功收」,啟先生一律原封不拆,在信封上註明「查無此人,請退回」。幸虧我知道一點啟先生的脾氣,從來不跟他提愛新覺羅這四個字,溥姓清室後裔他倒是喜歡的,談溥儒談溥伒總是談得很高興,還替我收藏的溥儒冊頁題了長跋錄了詩作。有一回他聽說我六十年代在台灣求學時期無緣拜識溥心畬先生,不禁連連慨嘆「可惜」。

趙仁珪、章景懷新近編錄的《啟功隽語》收了啟先生給我寫的聯語,那幅聯語暗藏董橋二字,絕對是啟先生的「隽語」,連余英時先生都說最可玩味。《語》裏也說有人當面稱啟先生「愛新覺羅」,他立刻板着臉說:「我運動中經常挨批,叫我『愛新撅着』還差不多。」八十年代同族人要辦愛新覺羅書畫展,啟先生也拒絕參展,還故意寫詩存照:「聞道烏衣燕,新雛話舊家。誰知王逸少,曾不署琅琊」,那是說書聖王羲之從來不誇耀自己是出身高貴的琅琊家。牟潤孫先生和啟先生是同門,都是陳援庵先生的學生,牟先生說今日大陸意識型態都變了,揹着愛新覺羅姓氏難免隨時惹禍。果然,《啟功隽語》裏引了啟先生一句話說:「現在這麼多人都爭着叫愛新覺羅,我們只好給他們讓地方了。下次文化大革命,你們看到誰去掃廁所、掃大街,那才是真愛新覺羅呢!」

南遷台灣的愛新覺羅.溥儒是啟先生的長輩。薩本介新書《末代王風溥心畬》裏說,溥儒五歲那年進宮,慈禧抱他坐在膝上出題目讓他作對聯,他竟然從容對答,慈禧大喜說:「本朝的靈氣都集於此幼童身上,日後此子必以文才傳大名!」五十年代宋美齡想拜溥心畬學畫,溥先生開出的條件是拜師必須行大禮,宋美齡為難,改請黃君璧教畫。薩先生說,在溥先生的潛意識裏,王爺是終身制,拜師事小,「國體」事大,入門不行大禮等於違背君臣體統。我在台北看到過幾幅溥先生畫的工筆觀音菩薩下款偶署愛新覺羅溥儒;我供奉的兩幅觀音一署溥儒一署心畬。

天津張傳倫先生好心,上個月輾轉替我找到一柄溥靖秋畫花卉蛺蝶小扇子,三隻工筆蛺蝶畫得格外細緻,有一隻還描了金,背景繁花倒是淡彩寫意,佈局極為喜慶。溥靖秋是溥雪齋的親妹妹,人稱十五姑,畫蛺蝶最拿手,溥心畬都沒有她這份本事。畢竟是愛新覺羅王府深閨裏的女史,畫名從來不彰,幾部近現代人物名號辭典和美術家書畫家辭典都查不到她的芳名,友人嘉明說連《愛新覺羅家族全書》第八卷之《書畫攬勝》收錄清宗室一百四十多名書畫家裏頭都沒有紀錄溥靖秋。嘉明還說,溥松窗的公子毓嵉設立愛新覺羅網站記存雪溪堂的珍藏,有一些溥雪齋、溥心畬、溥靖秋的畫作可以洽購,卻也隻字不提溥靖秋生平,實在有點不尋常。

溥靖秋畫蛺蝶勝在嫻靜:意態嫻靜,色彩嫻靜,韻致嫻靜,跟我家舊藏于非闇、周鍊霞畫的工筆蛺蝶很不一樣。京派于非闇的蛺蝶太粉,海派周鍊霞的蛺蝶太艷,只剩溥靖秋彩筆下蛺蝶生機盎然:「那也許跟她的宮廷氣脈有些關係,」倫敦一位熱愛中國書畫的老報人說。「受過幽森家教的薰陶,藍血閨秀藝事講究的向來是井然的分寸!」老報人早年研究英國宮廷政治歷史,七十年代在報刊上寫過許多英國宮廷藝術品味隨筆,前幾天我把溥靖秋這幅扇畫電郵給他過目,他來電話說他也珍藏一件老民國的小冊頁,裏頭有一頁竟然是溥靖秋畫的草蟲:「是一九三八年夏天之作,氣韻跟你這幅扇畫一樣寧靜,不畫繁花畫了幾筆雜草碎石,很好看。」老報人說那本小冊頁是五十年代跟劍橋一位中國留學生交換的,一本插圖舊版莎翁喜劇換一本小名家冊頁,實在划算:「那位留學生洋名依稀記得叫彼得,他母親聽說也是清皇族後裔,家裏收藏的文玩字畫似乎不少,帶了一些小東西到劍橋,貴的出賣,不貴的跟人家交換,好玩極了!」

五十年代劍橋那位彼得我錯過了,沒見過,七十年代在倫敦蕭老夫子家見過的那位小姐倒真是愛新覺羅了。四、五十歲的人,皮膚白得近乎人造皮,一張臉像畫得不好看的工筆仕女圖,下筆夠細,線條呆板。小姐禮數周到,人也和氣,識見又豐富,說是長住美國,常去歐洲,家道蕭老夫子喻為「紫禁城的黃昏」:「可是那畢竟是紫禁城的黃昏,不是隨便一條破胡同的黃昏!」過了幾個月,我在老夫子家裏看到她郵寄送給老夫子的小斗方,工筆花鳥,有點靈氣,有點詩意,有點生硬,兩行柳體小楷倒老練得很。「一看看出是宮廷書畫,」老夫子開玩笑說;「每一筆都臨摹,有根有據,無神無采。」那位老報人不服氣,說人家還是用過功的。

溥靖秋的花蝶扇只題六個小字:「靖秋女史寫生」。是寫生不是臨摹,怪不得溥心畬于非闇周鍊霞都畫不出她的蛺蝶。在北京住王府住四合院的花鳥草蟲畫師在院子裏養鳥種花玩蟲很方便,于非闇聽說也喜歡這些;上海洋派些,家居空間也許沒那麼寬暢,周鍊霞那樣的民國美人香閨裏寫字畫畫已經夠忙了,一定沒有閑情侍候花花草草。我向來喜愛她的小畫她的書法,書和畫總是配得很得禮很對稱,功力深,品味高。溥靖秋的字也寫得很好,只怨扇子是小小的小姐扇,花蝶也畫得嬌小,署款那幾個字偏偏大了點,微微弄傷閨秀扇子天生娟秀的韻致。中國字畫講究畫與字呼應巧美,畫小字大,字小畫大,都犯忌,張大千、溥心畬配搭得最漂亮,大字小字行楷工楷要什麼尺寸寫什麼尺寸,分佈在畫幅上左看右看都順眼,何况題詩題詞題識從來貼切。溥靖秋這道功底還嫌嫩了些。

董橋隨筆︱《青玉案》散記

2009-04-05

知道紙型見過紙型的人不多了。紙型是印刷用的澆鑄鉛版模型,用多層特製紙張沾濕了覆在活字版上壓出版上的文字。辭書上引巴金《隨想錄》裏一句話:「刊物來不及付印,廣州就受到敵軍的圍攻,我帶着紙型逃到桂林。」還有阿英〈關於瞿秋白的文學遺著〉說:「後來創造社被封,這部書的紙型,便移到了泰東書局。」一部書一版一版的鉛字字粒重得很,搬來搬去不方便,不小心碰散了要重新排字重新校對,壓成紙型輕便得多,注入新鉛重印最省事,難怪逃難不怕帶紙型,創造社封了紙型終於逃過一劫。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在跑馬地黃泥涌道徐訏先生的舊樓房裏看到一叠叠紙型堆滿牆角,都是他的書的紙型,他說魯迅不說紙型說紙版,平日寫信多次提到:「此次因喬峰搬家,我已將所存舊紙版毀掉」;「聽說書店已將紙版送給官老爺,燒掉了」。我認識兩位跟魯迅又相熟又通過信的人,一位是徐先生,一位是姚克先生,他們那一代人寫作、印刷、出版都親力親為,徐先生辦《筆端》時期我陪他去過幾次印刷廠,滿手油墨的印刷廠排字工友印刷工友他都熟,他們跟他說廣東話,他跟他們說國語,彼此對談暢快。依稀記得徐先生家裏有《盲戀》的紙型,連他的鋼筆簽名都做了電版壓進紙型。「沒辦法,出版社說倒閉就倒閉,不留紙型將來再印成本就貴了!」徐先生說出版一本書太不容易。我七十年代出的書也排字,也有紙型,出版社不久真的關了門,紙型不知道扔到那裏去了,幸虧台灣出了台灣版,幾十年後港台舊書攤上偶然還找得到那幾本少作,人家買來要我簽名倒是恍如隔世了。早春二月整理二○○八年四月到二○○九年二月的文稿,想起六十年代賣文至今四十多年,寫書出書賣書歷經滄桑,徐先生家裏那堆紙型朦朧的影子還在眼前,彷彿黑白電影畫面,襯着放映機沙沙的聲響,心中幽幽飄起幾絲傷逝之情。今年這本新文集依舊交給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開本比過去兩年出的要大些,封面我參照一部二十世紀初葉西洋裝幀家設計的封面圖案讓印刷廠借鑑模仿,燙金線燙紅花效果都不錯。那幾天春雨連綿,春寒不散,我深宵悠悠忽忽讀了一些宋詞元曲,雨聲越聽越密,懷舊越懷越深,這本新書的書名索性借用賀鑄名作詞牌《青玉案》。

賀鑄是宋代詞人,字方回,宋太祖賀皇后族孫,愛說遠祖本居山陰,算是唐代賀知章後裔,懷想知章居住慶湖,自號慶湖遺老。他的《青玉案》有一句「梅子黃時雨」,宋代周少隱《竹坡老人詩話》說「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謂之賀梅子」: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若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青玉案》的詞調都說賀鑄這首「凌波不過橫塘路」是正格,《青玉案》因而又名《橫塘路》。看字面,看字意,怎麼說「青玉案」都比「橫塘路」綿邈。辭書上說,青玉所製短腳盤子叫青玉案,也指名貴的食用器具,《文選.張衡〈四愁詩〉》:「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劉良註:「玉案,美器,可以致食」。還有一說是青玉案几,李白《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詩:「瓊杯綺食青玉案,使我醉飽無歸心」。青玉案也泛指古詩,杜甫句「試吟青玉案,莫羨紫羅囊」,仇兆鰲註「青玉案,謂古詩」。賀鑄這首詞上片「月橋花院」有些版本作「月臺花榭」;下片「飛雲」一作「碧雲」;那句「若問閑情都幾許」另作「試問閑愁都幾許」。園翁前幾天說「若」字比「試」字曲,「情」字比「愁」字遠,收尾「煙草」、「風絮」、「梅雨」的比喻尤其未必一個「愁」字可以安頓。早年編雜誌羅慷烈教授的論詞小品我登過幾十篇,他好像評過賀鑄這首詞,忘了是怎麼取捨,改天當去請教老先生。聽說這位賀梅子「長身聳目,面色鐵青,人稱賀鬼頭」,脾氣也怪,官場上做的盡是冷職閑差,授江夏寶泉監,任上悶得天天整理舊稿,編成《慶湖遺老前集》,晚年長住蘇州,杜門校書。他能詩能詞,能盛麗,能妖冶,能幽潔,能悲壯,寫征婦相思的《搗練子》一筆入骨:「斜月下,北風前,萬杵千砧搗欲穿。不為搗衣勤不睡,破除今夜夜如年」!日前沈茵給我寄來賀鑄字幅舊照片,不知是真是贗,行書難看得不得了:「人醜,字醜,填詞怎麼填得這般撩人?」她說。「詞填得好就好,管他人醜字醜!」我說。

書籍裝幀徐訏先生那一代的新派文人都講究,英國法國那個時代的文人也講究,大抵求的是書卷氣,典雅氣,一九二三年英國艾略特詩集《荒原》初版封面是日本藍天虎皮紋花紙貼白籤;一九二五年北京俞平伯詩集《憶》的初版索性用暗灰色虎皮宣紙做線裝封面,袖珍本,手抄製版。都說電腦時代了,紙本書籍遲早式微,各地書店遲早關門,害我每年出文集總抱着做一本是一本的心情,總想着裝幀得考究些好讓幾十年後的知識人像收藏古董似的珍而藏之。幾個星期前,英國一位老朋友影印一篇文章給我看,說紙本書籍五十年內還死不了:「我們都死了書還活着!」這樣的寬慰話老書蟲都愛聽。台灣梅影小築主人更多情,收到新書《青玉案》來電話說他找到幾塊舊紙型,不日裝了鏡框送一塊給我留個念想!立春那天坊間偶得一笏老墨,「乾隆戊午夏月以五石烟製」,浮雕滿榻一函函的線裝書,泥金楷書「置身在嫏嬛」,金字招牌汪節庵監製,背刻「知白守黑,知雌守雄」。嫏嬛是神話中天帝藏書之處,誰都沒去過,名字倒取得盛麗。幾十年前古董街大雅齋黃老先生收得一枚清代昌化雞血石章,刻「嫏嬛夢回」,篆字極佳,可惜石質不夠好,紅得不夠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