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讀書記︱九十年

By 梁文道 蘋果日報 2009-05-10

「學生們不畏逮捕,堅持鬥爭,街上講演的人不斷增加。最後到六月四日,政府已關押了1150名學生。……面對這種武力報復的威脅,學生們不但沒有屈服的表現,反而增強了講演的活動。六月五日上午,在街頭講演的學生已達五千多人。每個街道、胡同、公園、市場都變成了公共集會場所。他們站在木箱子上慷慨陳詞、聲淚俱下。北京當局已不能再逮捕更多的學生,只得驅散那些為學生們的講演深為感動的聽眾。」

「在大逮捕的高潮中,全市大部份學生顯示了決心和作好了進監獄的準備。他們身背被褥,準備在拘留所裏安身。警察往往被學生們的愛國精神所感化,變得對學生同情起來。當上司看不到時,他們就讓學生到旁邊街頭去講演,說道:『我們和你們站在一起,但是不想惹麻煩,請往那邊走一點』」。

「教員們也前來援救學生,送來了食物和毛毯。北京教職員聯合會的八名代表,其中包括滙文大學的一名美國教授,衝破阻撓來到學校監獄慰問被捕學生。……學生監獄中的慘狀一經在公眾中報道,立即引起了一場抗議政府的風暴。各團體組織……代表及個人代表數百人,前往監獄,慰問被困禁的學生,向他們提供食品和其他援助。但是對所捐助的錢,學生們都拒絕了」。

「六月四日下午,上海學聯在收到從天津發來的有關北京大逮捕的電報後,立刻掀起了更強大的爭取工商界支持的運動。他們火速散發了載有這一消息的新聞號外、標語和傳單。晚上七點以後,街上到處都是頭戴白帽的學生在發表慷慨激昂的演說」。

然後,「六月五日早晨,罷市果然開始了,天剛破曉,學生們就已開始上街演講。早晨,整個南市區的商店都沒有開門。運動迅速擴展到相鄰的市區。上午八點左右,法租界周圍街道兩旁的商店參加了罷市,約一小時後擴展到法租界。上午十點到十一點之間,又擴展到公共租界內的英美租界區。罷市像野火一般繼續向閘北蔓延,中午時分遍及了全市,隨後又擴展到郊區。各種店舖、包括娛樂場所和飯館都關了門,只有一些外國商店例外。這就是說,在幾小時內,一個擁有153.85萬人口的城市被臨時安排、倉促組織的商業罷市所席捲,以支持1.3萬名罷課的學生」。
「商人罷市使整個城市呈現一片淒清,超出了西方人的想像。……但上海並沒有變得人走城空,相反,在街頭聆聽學生們講演的人越來越多。全市各個商店的門窗都貼上了白紙標語,上面寫着這樣的口號:『商學一致,速起救國』、『還我自治、釋放學生』、『不懲賣國賊不開市』」。

余生也晚,一直要到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初,才讀到周策縱先生在1960年五月四日出版的經典《五四運動:現代中國的思想革命》(The May Fourth Movement:Intellectual Revolution in Modern China)。當我看到這一段時,不禁悲從中來,眼淚不住,一個人在夜裏圖書館的小桌上低聲哭泣。多年之後,我和大陸一些年輕朋友談起這段文字與自己當時的反應,他們明白我說的道理,但顯然不能體會其中的苦澀。

其實那也不純然是苦,而是時空壓縮在紙頁上所生的恍忽;歷史對我們開的玩笑,表面重複,原來是變奏;巨大的渴望使我們相信一切美好「就立刻要實現」,但卻在瞬間潰散灰飛。我甚至懷疑在另一個平行的空間有另一種現實:

「就像當初迫不及待地逮捕和關押學生那樣,政府現在又急切地想擺脫學生。六月七日,四名教育部人員作為『非官方代表團』到拘留所說服學生離開,但沒有成功。第二天政府又派了一個兩人『勸慰代表團』,其中一個是國務院秘書。他們向學生解釋,政府承認犯了錯誤,表示歉意。警察也表示了歉意,並派汽車到學校門口。許多社會組織派了幾千名慰問代表,他們在政府和學生之間進行調解」。

「只是在這種情況下,自願關押的學生才於六月八日在鞭炮和歡呼聲中走出學校監獄,前去參加同學和市民為他們舉行的熱烈的群眾大會和歡迎儀式」。

董橋隨筆︱張充和耶魯書展

蘋果日報 2009-05-10

今年四月十三日,美國耶魯大學慶祝書法家張充和九十六歲生日舉辦「張充和題字選集」書法展。照說,張充和生於一九一三年陰曆四月十二日,陽曆生日應該是五月十七日,書展為了趕在學期結束之前舉行,選訂陽曆最靠近陰曆生日的四月十三日開幕。那天,耶魯圖書館東亞分部圖書室裏來了一百二十多位賓客,館方還邀請紐約海外崑曲社好幾位社員光臨,安排他們在開幕儀式禮成之後跟張充和一起演唱崑曲,九旬壽星奶奶不僅嗓子清潤,字正腔圓,連台上風韻都不減當年。余英時先生來信說,耶魯孫康宜教授和旅美幾位張充和先生的友朋,都想出版一冊張充和墨寶,收集她多年來為人題寫的書名、匾額等墨迹,收齊了印成這位書法名家的書譜,孫康宜早已經為《選集》的展覽寫了一篇〈小題亦可大作:談《張充和題字選集》〉。孫教授文章裏說,當初她跟張充和提起耶魯大學要為她舉行「題字選集」書展的時候,充和先生半開玩笑說:「我的那些題字啊,簡直是小題大作了」!孫教授一聽大喜,說張充和書法風采卓越,靠的正是老太太「小題大作」的創作精神,每次人家求字,就算只求幾個字,她都費盡心思慢慢打好腹稿,醞釀多時才展紙搦筆寫了又寫,試了又試,直到寫出氣勢,排好佈局,這才終於完成上佳之作。我觀賞充和先生法書好多年了,筆筆穩貼,字字生姿,沒想到竟是如此老謀深算。寫字實難。
好久沒有張充和的消息了,歲數那麼大,她不發話找我我不敢貿然打擾她。波士頓大學白謙慎向來悉心照顧充和先生,去年還聽白先生說老太太記起我喜歡她寫的一副對聯,說是改天找出來郵寄給我,我沒接腔。充和先生送過我一幅墨寶我已然很滿足了,我迷她的字迷了好多年,家中還存了幾幅都是我在大陸拍賣會上拍到的,這樣玩賞起來安心得多。她記得我喜歡的那副對聯是七言對子:「十分泠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隸書寫得極老練,句子也高妙。去年上海陸灝送我幾張小對聯紙,我一時貪玩,戲仿何紹基體行楷給他寫了一對,小思、許禮平看了說好玩,我又給他們各寫一對。書法這門藝術其實很折磨人,不碰,一輩子都想像不出個中甘苦;碰了,一輩子都陷進追求腕底技藝的苦惱之中,好字看得越多越恨自己無暇專心,天天非花一些時間練習根本休想成器。

充和先生幾十年苦功下得深誰都曉得。聽說她的德國夫婿傅漢思也是十分用功的學者。老太太在耶魯教授書法和崑曲,傅漢思這位漢學家是耶魯東方語言所所長。張偉華寫過一篇〈曲終韻自存〉說,傅漢思精通多種語言,教古希臘羅馬文,一口漢語極流利,在家裏跟張充和全說國語。傅先生從小學鋼琴,家裏有一架德國運去的貝斯坦,張偉華問他平日彈些什麼樂曲,他說他彈貝多芬,彈一一○號奏鳴曲,那是貝多芬晚期五首奏鳴曲之一,感情很深,技巧最難。上一代人都肯下苦功,他們的三姐夫沈從文也了不得,寫書做研究夠苦不說,練字他也絕不放鬆,幹校沒有紙張他總是在雜誌的空白處用毛筆寫下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沈先生一九八○年秋天到美國住在張充和家裏還寫了不少幅字,充和先生二十多年後竟送了我一幅斗方,帥得要命。一九八八年沈從文辭世,張充和寫的輓聯刻在墓碑上:「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四句聯語第一句第三句最後一個字,加上第二句第四句最後一個字,湊起來正好是「從文讓人」四字頌辭!孫康宜教授說,張充和後來還給《沈從文全集》和《沈從文別集》題了封面:「在那些秀逸的筆劃間,誰知道凝聚了充和多少中夜的苦思和揮毫的心力」。

從前,亦師亦友的申石初先生讀書讀到前輩文人雅士的軼事總是一一集存,有的影印,有的剪貼,有的手抄,中國的,外國的,全要,說是將來再老些他想整理一本中外文人軼事漫錄,像明清古人那樣印個袖珍版線裝書,隨手翻查,隨興選讀,文字要修飾得越考究越好。照他說,大清年間的不算,光是清末民初到一九四九年的老民國,材料已然多得不得了;西洋軼事也集中從二十世紀上半葉那幾十年間的書報選材。南宮搏先生有一回酒後興致高,他告訴申先生說他抄錄了同一時期老民國詩人的佳作,大半是紀事詩,也有百多首之譜,改天一併交給申先生處理。當時他們越談越投契,乾杯結盟,過後彼此都忙,也都不再提了,沒幾年申石初仙逝,又過了幾年南宮搏也謝世,文人軼事資料從此散失。

前幾天我收到南京友人張昌華寄來一部新印的《水:張家十姐弟的故事》,裏頭一篇卞之琳的〈合璧記趣〉說,一九五三年秋天他到江浙參加農業生產合作化試點工作,有一晚在蘇州城裏滯留,人家安排他借宿老朋友張充和舊居的一間樓室。他夜半無聊翻翻書桌空抽屜,赫然瞥見沈尹默給張充和圈改的幾首詩稿,非常珍稀,當即取走保存。一九八○年卞先生到美國小遊,整份詩稿當面還給張充和。張充和喜出望外,說她手頭留着沈先生改了詩寫給她的信,遺失的正是這幾份詩稿:「一信一稿經三十多年的流散,重又璧合,在座賓友,得知經過,同聲齊稱妙遇」!卞之琳這段軼事像小說那麼離奇,申先生看到了一定收進他的卷宗裏。

這部《水:張家十姐弟的故事》是張昌華、汪修榮合編的選集。《水》原先是張家在蘇州九如巷出版的家庭刊物,一九二九年創刊,中間停過刊,一九九六年復刊,兄弟姐妹一起組稿、刻版、油印、裝釘。他們十姐弟我只熟悉張充和,收到新書先讀高翔寫的〈張充和的印章收藏〉。充和先生寫字都鈐上幾枚古雅的閑章,原來這些閑章來頭都顯赫,石頭佳,印鈕佳,篆刻佳,耶魯展覽會真應該展出這些老石章。也巧,收筆前收到大詩人周夢蝶先生托葉國威給我寄來的詩集《十三朵白菊花》,他聽說我偏愛「十分泠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竟在扉頁上工楷錄了張充和另一首作品:「遊倦仍歸天一方,坐枝松鼠點頭忙;松球滿地任君取,但惜清陰一霎涼」!真好,充和先生清麗的韻致欵步傳到台灣去了。

牛棚讀書記| 拒收贈書啟事

By 梁文道 2009-05-03

在電視台做幕前的工作,難免會收到不少觀眾來信。例如我那一群同事,帥哥美女,他們就自然要收到表達仰慕之情的長信。很多年前,一位漂亮而且妖嬈的女同事甚至在生日那天收過九百九十九朵紅玫瑰,紮在十個大紙箱裏頭,沿着走廊一列綻放,非常壯觀。結果她感動得略帶淚光;儘管大家都說那是她自己安排的。

至於我,收到的信若不是一封來討論中國五千年歷史真正動力是黃帝念力的長信,就是有人聲稱自己找到了廣義相對論的破綻(雖然信中連一條算式也沒有)。在電視台工作,你收到甚麼樣的信就表示你是甚麼樣的人,這些信果然充份表現出我在觀眾的心目中的位置,也協助我找到了自己的目標客戶。後來,大概是因為我做讀書節目和寫書話的關係,收到的信變了。內容的類型倒是沒有太大的不同,只是它們變成了書稿而已;比方說《華夏五千年之謎》與《愛因斯坦的黃昏》,以及一些描述個人成長歷史與溫州城演變過程的長篇小說(它們通常都有四十萬字,真的)。我幾乎每天都會收到不同的書稿,每份稿子都附上一篇言詞懇切的信,要我「多多指教」。如果我讀遍所有塞爆我信格及電子郵箱的書稿,而且還真的乖乖聽話「不吝賜教」的話,那會有甚麼後果呢?愛德蒙.威爾遜(Edmund Wilson)說得好:「如果作家們把人送來的初稿都看了的話,那麼他們也沒時間幹別的了。一個希望自己的初稿能夠得到意見的作者,應該投送給出版商或者編輯,他們會為做這種事的人付薪」。

更何況出版社和編輯也送書給我。其中不乏樣書,他們想我寫序或者只是捐出名字,好印在腰封上面,和其他十來二十個人名,一起「全力推薦」那些連看都看不及的書。且容我再度引述愛德蒙.威爾遜的一段話,每回收到這類請求,他的答覆都是這樣的:「愛德蒙.威爾遜很抱歉地說明以下的事情他是不會做的:閱讀手稿,按照別人的要求寫文章或者書,寫前言或者序,為宣傳的目的而發言,做任何編輯工作,做文學大賽的評委,接受採訪,發表演講,參加座談,上電台或電視,參加作者聚會,回答訪問問卷,出售手稿,把他自己的書捐贈給圖書館,為陌生人簽名,允許他自己的名字被印在信紙上,提供他個人的訊息和照片,提供關於寫作或者其他題目的觀點」。

難怪人家說愛德蒙.威爾遜是作家中的作家,因為他做到了所有作家都想做但又不敢做的事。不上電視?這可是我的謀生之道呀!一般而言,出版社和編輯送贈的書多半要比陌生作者寄來的稿子有保證,起碼經過一層過濾。假如不是要我寫推介文字,它們甚至說得上是意外之喜。可是,我還是寧願他們別寄給我的好。有一回,牛津大學出版社的林道群兄問:「聽說凡是出版社送的書,你一律不寫不談?」這真是把我想得太清高了。其實只是大家把書送了出去之後,便格外緊張別人的看法,一天到晚盼着書評的出現,根本忘卻了這個世界每天的新書有多少,就算再勤奮的書評人也不可能即時滿足所有編輯的願望吧。除了閱讀效率有限,我不愛出版社贈書的主要理由是因為這行太苦,瀕臨危機;物傷其類,我同情這些還在做書的人。或許你會說我一廂情願,但我真的從不以為出版社贈書只是為了讓人幫忙宣傳。我覺得一個編輯收到一份值得出的稿子,然後努力用心替它裝身扮相,使之出落得漂漂亮亮,必然要生起一份養父母般的驕傲,必然想人家見識自家子弟的丰神。所以我相信他們送書給我固然是促銷,但也絕不僅止於此。讀書人原該有這等同體大悲的襟懷,遇到好書當然得推而廣之,與朋友共。既是如此,我就更不願領受這些好人的贈書了。世風日下,知音漸少,愛書人已經不多了。如果連我們自己都不買書,更等誰來?

董橋隨筆︱艷陽下的馬丁尼

2009-05-03

劉紹銘教授好福氣,一九八一年有緣為林文月教授調馬丁尼。那年秋天,劉教授的台大老師侯健教授到威斯康辛大學校園參觀,姚一葦、林文月兩位教授隨行,威大東亞語文系鄭再發教授伉儷導遊,帶了三位貴賓去劉公館拜訪劉教授。「聽說你很會調馬丁尼?」林教授一問,劉教授大喜,立時搬出各式調酒道具為林教授獻藝,冰塊、杜松子、苦艾三味攪拌,搖之之,挑之抖之,高腳杯一斟,檸檬片一霑,林教授淺淺一呷:「唔,好香!果然別有一番風味,」她回了回味又呷一口:「給我再調一杯吧。」劉教授銜命效勞,銜命陪喝,一個時辰不到幾乎喝掉一瓶Beefeater,林教授竟然言談依舊,儀態依舊,鎮得劉教授暗暗讚嘆「酒仙之譽,果然不虛」!隔了一宿才聽鄭再發教授說林教授其實不勝酒力,回客館路上站都站不穩了。

嚐過林教授燒的菜不稀奇;請過林教授吃飯也不稀奇;陪過林教授喝酒更不稀奇:為林教授調酒,那是稀罕的福份,珍奇的經歷。劉教授一簑煙雨任平生,見過的人經過的事一定像他讀過的好書見過的麗人一樣多,只是天生矜持,言行紳士,筆下從來不寫個人瑣事,連個「我」字幾乎都避忌,遑言「我的朋友張愛玲」那樣不合洋派分寸的叨光。張愛玲傳世信札多得很,蒙張女士直呼其名的人大半不在了,她慣稱「紹銘」的劉教授卻情願冷眼看盡天下蒼生爭寫張愛玲也不輕易搦管追憶他和祖師奶奶昔日的交往,「酷」得驚人。劉教授那篇〈生活其實可以如此美好〉淡淡露了幾筆他給林教授調酒的軼事,那是劉教授送一道甜品給他的粉絲了。

左一個教授右一個教授實在彆扭。劉紹銘我幾十年來都叫他劉公,早年編雜誌偶以英文通信也只簡稱"S.M."。林文月數十年裏從來是「林先生」,寫信如此,面談如此,電話如此。侯健、姚一葦我沒上過他們的課也從未拜識過他們,久仰兩位都是文學大師,文章高手,斷非「教授」那麼虛幻,稱呼他們「先生」其實是最尊敬最貼切的表述了。大陸、台灣、香港處處大學林立,校園老樹飄下來的樹葉幾乎每一片都會飄到過路教授的頭上肩上:黑板前講壇上蕭蕭然再也看不到我那一代人見慣的「先生」了。大陸近年尊稱長輩前輩愛叫「老師」,台灣也學着叫,那也好聽,也合適,卻也帶點客氣的應酬成份,遠遠比不上一聲「先生」那麼端莊那麼老成。翻譯家湯新楣先生說英文一個"Sir"字翻譯最堪斟酌,是教翻譯、考翻譯很好用的小例子。一八九四年蕭伯納劇作《Arms and the Man》在倫敦上演,全場觀眾鼓掌叫好,只有一名看官大喝倒彩,蕭翁站在台上欠身向他鞠躬說:"I quite agree with you, sir, but what can two do against so many?"中文的「先生」也一樣可褒可貶,翻譯蕭翁這句話照譯「先生」二字雖然達意,畢竟跟稱呼「余先生」或「英時先生」大不一樣。

余英時好多年前早命我不必稱他「先生」,跟他通信儘管彼此稱兄道弟,見了面我還是叫他「余先生」順口:在我心中他確然是我敬慕的「先生」。劉公跟余先生是老朋友,他為天地圖書主編的《當代散文典藏》叢書老早合該編出一本余先生多年來論史以外的隨筆文章,有學,有識,有情,多麼帥氣的大儒小品!劉公這本新書《渾家.拙荊.夫人》寫得好,尤其是他替叢書各家寫的導言,我衷心期盼他寫幾千字評論余英時散文。寫「教授體」的文評好辦,到試驗室借幾塊塑膠人體標本拼拼凑凑不難交卷;寫「先生體」的文評靠的倒是仁心妙手的切片化驗和微創手術,劉公的每一篇〈導言〉終於都寫成了一幅幅回了春的大地,溫山無語,軟水會心!黃裳文集《好水好山》所收都是黃先生論古書、懷古人的篇章,劉紹銘平日無暇親近那些典籍,寫導讀勢必抄小路闢蹊徑。果然,黃先生寫《資治通鑒》的文章引司馬光對兒子說的一句話:「賈豎藏貨貝,儒家惟此耳」,劉公順手一拈,圍繞「儒家惟此耳」來回揮灑,黃裳其人,藏書其事,輕輕一攏,都在眼前!

我比劉公小幾歲,拜讀他的文章評介他的著述我向來畢恭畢敬,生怕說錯了話老頭斥我沒大沒小。劉公伺候比他年長的師友也畢恭畢敬:吳魯芹他尊稱「魯芹先生」,跟「濟安先生」待遇完全一樣,還有「志清先生」。喬志高從小到老永遠是洋派才子,劉公寫他經常照洋規矩直呼其名。書中有三位老人劉公不稱「先生」我倒有些奇怪了,一位是施蟄存先生,一位是黃永玉先生,還有一位是黃裳先生。也許他跟這三位名家往來不多不很在意他們的歲數,也許他揮筆縱論之際故意想把道理寫得硬朗些,反正長住大陸的這三位前輩確實住得比台灣遠些,有點生份。到了寫〈春華秋實.雅舍風光〉,作者筆鋒轉而「實秋先生」長「實秋先生」短,和我心目中的梁先生印象幾乎完全一樣!「實秋」二字從來讓人聯想五四時期彳亍未名湖邊的長衫人物,扣上「先生」二字簡直風清月明,雅緻極了;況且,梁先生一生功業我們五、六十年代在台灣求學的一輩人格外親切,劉公寫他動了感情,我讀了也動了感情:那到底是我們老派人的共同記憶。反而書中拿白先勇的〈國葬〉和張大春的〈將軍碑〉並論我至今「並」不起來,猶疑了半天終於也沒有找出這兩篇小說細心對讀。

一看劉紹銘新書書名的「渾家」、「拙荊」、「夫人」不難看出劉公又在擔憂中文不像中文了。他真是個有心人。白先勇壯麗的文風其實都留在了白先勇的著述裏平安無恙,那已然是中文讀書界的產業,跟我們有了梁實秋有了夏志清有了余光中有了林文月有了吳魯芹有了施蟄存有了黃裳有了黃永玉一樣可喜。人各有命,文亦有命,命中文星拱照的終歸能文,命中文星落陷的寫也白寫。讀完《渾家.拙荊.夫人》我彷彿重新結交了書中評點的這九位文章大家,坊間邂逅再多的「你的家父」和「我的令尊」我想我一定更不在乎了!有一天,萬一我跟劉公一樣有緣為林文月調馬丁尼,我想我也會緬懷《Under the Tuscan Sun》裏艷陽下杏紅的老房子和青翠的橄欖園:「生活其實可以如此美好」。劉公你再來一杯馬丁尼吧!

董橋隨筆︱珍惜家書

2009-04-26

楊絳先生來信提起《任鴻、陳衡哲家書》我才回想我讀過的一點陳衡哲。陳衡哲一八九○年生於江蘇武進,一九七六年殁於上海,湖南衡山人,留美,芝加哥大學文學碩士,一九二○年跟任鴻結婚,愛慕她的胡適寫〈我們三個朋友〉一詩祝賀。她是新文學運動的開山作家、詩人、歷史學家,當過北京大學、四川大學歷史系西洋史教授。原名陳燕,洋名Sophia成了筆名,胡適譯為莎菲、莎斐,跟過胡先生他們創辦《獨立評論》,主編商務的《中國文化叢書》,抗日時期在香港加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勝利後應美國國會圖書館聘請去當了指導研究員一年,晚歲病目,活到八十六。

蘇雪林老師早年跟我談起陳衡哲,她說陳衡哲寫過《西洋史》、《文藝復興史》、《歐洲文學復興史》和《新生活與婦女解放》。這些歷史教科書大半是課堂上的講義,參照西書夾譯夾叙,不是陳衡哲最有價值的著作。《新生活與婦女解放》反倒值得一讀,到底是老民國時代宣揚婦權的著述,就算創見不多也具啟蒙意義。聽說《陳衡哲自傳》只在台灣出版過,我在倫大亞非學院圖書館速讀過這本書竟沒有留意是何時何地的版本。陳衡哲短篇小說集《小雨點》我也在圖書館裏讀,還有《衡哲散文集》。

少小時候在南洋老家書房裏我讀過《小雨點》,似懂非懂,不太好看,多年後在英倫再讀才讀出她新進的筆法,讀出女性自覺意識,流露不少同時代西洋新進女作家的惶惑與關顧。有些評論家說陳衡哲一九一七年發表的〈一日〉是中國現代文學最早的創新之作,胡適陳獨秀他們還在爭論新文學問題的時候陳衡哲已經採用了白話文新穎的書寫方式;還說原本公認魯迅是中國現代新文學的開山始祖,如今看來恐怕也不能不正視陳衡哲的先驅地位。從哺育中國現代文學的西洋養份考量,陳衡哲的創作也許真的比魯迅前衞;從調理中國現代文學的母體元氣審視,魯迅的文學脈息畢竟比陳衡哲沉實。儘管陳衡哲的西學技巧比魯迅強,魯迅的國故修煉終歸比陳衡哲深:文學要追尋新進機緣也要追思傳統淵源。〈一日〉那樣靈慧的構思簡直維琴妮亞.吳爾芙,可惜在中國讀書界壽命並不很長。

怎麼說都是中國現代文學的開路先鋒,胡適、魯迅、陳衡哲他們那代人點點滴滴的嘗試當然都值得借鑑,一步一個腳印,辨認這些腳印更是晚來的追隨者最珍貴的承繼過程,反而任鴻那樣的科學家、教育家留給後世的科學孤詣和辦學經驗都湮沒在一代接一代的教育理念金屬疲勞僵局裏。任先生一八八六年生,一九六一年殁,字叔永,四川巴縣人,留學日本,入同盟會,辛亥革命後做了總統府秘書處總務長再做國務院秘書,跟趙元任創立中國科學社,出《科學》雜誌。一九一二年到美國留學,在哥倫比亞大學獲化學碩士學位,回北京大學執教,任北洋政府教育司司長,還做過四川大學校長。一九四九年後當全國政協委員,全國科技學會副主席,七十五歲在上海逝世,著有《科學概論》。

任鴻和陳衡哲夫婦留下來的片紙隻字風裏雨裏都靠任家後人盡力保護保存。楊絳先生說,任家侄孫任爾寧文化大革命時期為了保存三爺爺和三娘姆這批書信,特地參加了「紅色宣傳隊」充當演奏手風琴的演員。他把手風琴搭在肩上,手提塞滿手稿的風琴箱,演出時坐在箱子上,睡覺時枕在頭底下。一次,宣傳隊路過重慶老家,他嫌提着一箱稿子很累,索性暫時寄在母親床底下,心想母親的斗室幾經「打、砸、搶」,紅衞兵不會再光顧。誰曉得他剛走,母親又給戴上資本家家屬的帽子,床下的手風琴箱又給抄去。他到抄家辦公室去討,自稱是手風琴獨奏手,一個人安安靜靜坐在那裏死不肯走。管庫人員拗不過他,破例讓他自己到庫裏去找。庫裏抄家抄回來的東西堆積如山,他居然找到了那個手風琴箱,粗粗的鎖竟也安安好好沒人撬開!幾十年後三爺爺三娘姆的《家書》出版了。

真是一本很好看的書,難怪楊先生多次問我買到了沒有。《任鴻、陳衡哲家書》裏陳衡哲說,她吃包子的習慣是錢鍾書和楊絳培養起來的,以前錢先生和楊先生每次去探望他們都帶了一份用毛巾包裹的雞肉包子,打開來還散發熱氣。晚年在上海,任爾寧每天早上到淮海路給陳衡哲買包子,通常買三個,任爾寧吃兩個,陳衡哲吃一個,她只吃皮不吃餡。全書十三章,每章穿插家書原件彩色圖版和黑白老照片,各章文字由任爾寧執筆,根據家書釋文和背景細說任鴻陳衡哲生平事蹟,淡筆陳述,句句充實,文字又清爽,難得極了。這位楊絳口中的「寧寧」現在也六十上下了,楊先生很疼惜他,他在〈後記〉裏也不忘「衷心感謝文學大家楊絳先生的關心和鼓勵」;我在新聞照片上見過任爾寧,一臉書卷氣。讀《家書》我最欣賞的是任鴻和陳衡哲的毛筆字,秀外慧中,俊帥裏見剛毅,見風骨,見家教,看完再看百看不厭。楊先生說我喜歡集藏信箋,書上掃描的孫文臨時政府總統府用箋我一定沒見過。是沒見過。可貴的其實還有任鴻初到美國寫的那封信,竟然寫在稀世的「薛濤箋」上,薄如蟬翼、艷似桃花,蛛網暗紋歷歷可辨,不諳書藝的人誰敢在這樣的箋紙上落墨?還有清秘閣信箋,涵芬樓製箋,北平花箋。任鴻給大女兒任以都寄《唐人萬首絕句選》還親自圈紅圈圈出佳句要她熟讀。任家子女都了不起,任以都是五十年代哈佛歷史學博士;任以書也留美;任以安在哈佛拿了物理學博士,九十年代任全美地質學會會長。書中第九章〈任家花園的故事〉說二十世紀上半葉重慶任家花園是國民政府無償撥地、任家兄弟出資興建的著名花園,聽說徐悲鴻常在園裏作畫;白楊、曹禺、張瑞芳也常去參加舞會,花園漸漸成了重慶的小夜市,四十年代小說《七七夜花園》寫了這座名園。這本小說看書名我似曾相識,依稀記得是六十年代在台北一位父執家裏書架上見過,說不準,也無從稽考了。

董橋隨筆︱又聽到〈望春風〉

2009/4/19

一九四九年大陸變色,美國共和黨在香港投資創辦出版社 Swen Publication,中文叫思文出版公司,出版許多反共書籍。韓戰不久爆發,聯合國軍隊俘獲了許多文盲的共軍,出版社於是出了一些反共連環畫冊做教材向他們灌輸反極權思想。一九五一年美國第七艦隊開始協防台灣,思文出版公司為安全着想從香港遷到台北,辦公室設在台北火車站附近的館前路。一九五二年,出版社經費歸併美國國務院屬下的美國新聞處,台北公司結束營業,許多職員轉到台北美新處工作,龔弘先生也轉過去了,跟吳魯芹先生共事多年。

這些老故事我在香港美新處做事那些年零零碎碎聽宋淇先生、李如桐先生幾位前輩說過,今年復活節在台北讀了龔先生的《影塵回憶錄》又知道了多一些。龔弘字偉岩,小名泰倌,老民國中央政治學校第七期新聞系老大哥,在重慶、印度、上海、香港、台灣、美國都做過出色的文化事業,一九六三我讀大三那年常在報上看到他的照片,他那年出任中央電影公司總經理,製作了許多健康寫實的著名影片,比如《蚵女》,比如《養鴨人家》,導演李行、白景瑞是他的愛將,柯俊雄、王莫愁、唐寶雲是他掌權時期捧紅的明星。龔弘早年跟過溥心畬學畫學書,在《印度日報》、思文出版社和美新處期間畫過許多時事漫畫連環圖。《影塵回憶錄》由龔先生口述、他的大公子龔天傑整理,蕭萬長、陸以正、王鼎鈞都寫了序文。「送給你,帶回飯店讀一讀,非常好看的回憶錄,你一定喜歡!」台北前輩老朋友魯二叔說。

該也快八十了,二叔精神好得不得了,蠅頭小楷依舊那麼整齊漂亮,說是天天晨起到公園散步,吃了早飯抄兩三段俞曲園《春在堂隨筆》,午睡半時辰,到他侄兒開的五金舖喝了咖啡逛一逛街,天黑了回家看電視看書睡覺:「如是者很多很多年了!」他說老年人起居飲食要刻板不變最緊要,吃葷吃開了千萬不要改吃素,吃素吃開了也千萬不可改吃葷:「小病不必看醫生,得閑不妨看美女,」他說。「親近美人、美景、美事可以增強血氣,調理脈象,老弟你別以為我老了腦筋壞了,是真心話!」我深信二叔的腦筋比許多年輕人都管用,十幾二十年前二嬸過世了,他跟一位比他年輕二十二歲的守寡美人一見傾倒,再見傾情,從此兩心相照,兩處作息,不做夫妻,只做伴侶,情愫頗像法國哲學家薩特和紅顏知己西蒙德蒲娃。早些年二叔帶我們去品嚐美人做的四川菜,人甜菜辣,憑一對酒窩酒量簡直好得驚人,過不了幾年聽說得了絕症,閉門謝客,只靠二叔三天兩頭帶她看醫生陪她走完生命的旅程。「生離死別都注定,」二叔說,「但願老天爺容許我下輩子再陪她過幾個更美好的日子!」

認識二叔那年他還在台北市政府當會計,家住台北近郊一幢老洋房的二樓,洋房後面還有一片水稻田,二叔夏天秋天最喜歡涉水走到田裏學農家小孩摸泥鰍,抓小魚,找青蛙。「那是難得的田園風味,龔弘先生回憶錄裏也寫了,寫得真溫馨!」我想起高雄莊大哥舊厝後頭那片水稻田也好玩,我在台南求學那四年放假常去莊家住幾天,騎自行車進城經過田邊幾乎都會碰到農家小孩拎着空罐頭摸東抓西,騎到盡頭轉進小街小巷到處是賣台灣小吃的小飯館小麵店,看完電影夜再深館子還很熱鬧,吃了宵夜摸黑穿過田邊小路萬籟寂靜,連農家養的狗彷彿都懶得守夜了。二叔說幸虧我們都經歷過五、六十年代老台灣的老歲月,「夢裏縈繞的是王莫愁甜美的笑靨」。依稀記得看《金門灣風雲》的時候已然迷上王莫愁,看《蚵女》更覺得她好看,《影塵回憶錄》裏說她是越南僑生,本性非常純樸善良,個子又高大,十分符合蚵女討海養家的形象,害我多年後路過鹿港海邊的蚵田還想起她,想起電影裏的台灣小調〈望春風〉。龔弘說中影隸屬國民黨黨部專管文宣的第四組,電影內容新聞局管了黨部還要管,黨國大老何應欽一些衞道幕僚一聽說劇情中王莫愁未婚懷孕,一個電話命令中影改劇本,大家只好臨時加拍男主角去律師事務所補辦婚姻登記的鏡頭!

二叔哪年轉到中影會計科我不記得了。這回我在台北坐車還經過中影片塲,門面破舊剝蝕,聽說改成展覽館了,可惜趕不及進去看看。那天在二叔家裏倒開了留聲機聽了他珍藏的〈望春風〉,年代久了音響變質,昔年韻味卻還在。真難得,二叔連這麼古舊的留聲機都有,黑白唱片也不少,木櫃上那架收音機倒是壞了,擺在那裏做個紀念。我們都是念舊的老人,二叔廳堂上那幅溥心畬寫的小橫匾我喜歡,「閑心依舊」四字狂草如龍如鳳,「心畬」二字也靈動,說是幾年前溥心畬一位學生輾轉替他洽購,金絲楠木鏡框配得真典雅。溥先生的字確然應該鑲楠木畫框,我過去粗心疏忽了:「比如嵌百寶的筆筒,」二叔教導我說,「黃花梨一定比紫檀有味道,木色相襯!」書案上大大小小八、九個都是明清黃花梨筆筒,嵌花卉嵌博古嵌人物十分考究,如今怕是碰不到了,碰得到價錢也貴,二叔說那是他在中影時期的緣份,李翰祥還教過他怎麼挑,品相不行的一一淘汰:「我們是小本經營,玩不起宮裏的貴氣玩得起書生的雅氣!」他說從前一時遲疑錯過了坊間兩件文玩,至今惦念不已,一件是紫檀筆筒,刻一首七絕:「重陽時節雨潺潺,四五花蔬院不寬;老嘆學人籬下種,種花容易折腰難」;一件是民國竹臂擱,刻張大千書法:「百年詩酒風流客,一個乾坤浪蕩人」。「其實我只遲疑了一夜,」二叔說,「翌日趕去古玩店竟然賣掉了!」。臨走,我看到書架上竟然還珍存一堆五、六十年代香港美新處出版的《今日世界》月刊,還有七十多種香港美新處編譯的美國經典中文譯本,裏頭十幾種是我當年在美新處當編輯寄給他存閱的。「像不像聽到〈望春風〉那麼親切?」二叔陶然一笑,滿臉自得。

董橋隨筆︱溥靖秋畫蛺蝶

2009/4/12

啟功先生是清皇族後裔,是雍正皇帝的八代孫,一生堅決不以愛新覺羅為姓,說愛新覺羅不是姓,他姓啟,名功。聽說,所有來信只要信封上寫「愛新覺羅.啟功收」,啟先生一律原封不拆,在信封上註明「查無此人,請退回」。幸虧我知道一點啟先生的脾氣,從來不跟他提愛新覺羅這四個字,溥姓清室後裔他倒是喜歡的,談溥儒談溥伒總是談得很高興,還替我收藏的溥儒冊頁題了長跋錄了詩作。有一回他聽說我六十年代在台灣求學時期無緣拜識溥心畬先生,不禁連連慨嘆「可惜」。

趙仁珪、章景懷新近編錄的《啟功隽語》收了啟先生給我寫的聯語,那幅聯語暗藏董橋二字,絕對是啟先生的「隽語」,連余英時先生都說最可玩味。《語》裏也說有人當面稱啟先生「愛新覺羅」,他立刻板着臉說:「我運動中經常挨批,叫我『愛新撅着』還差不多。」八十年代同族人要辦愛新覺羅書畫展,啟先生也拒絕參展,還故意寫詩存照:「聞道烏衣燕,新雛話舊家。誰知王逸少,曾不署琅琊」,那是說書聖王羲之從來不誇耀自己是出身高貴的琅琊家。牟潤孫先生和啟先生是同門,都是陳援庵先生的學生,牟先生說今日大陸意識型態都變了,揹着愛新覺羅姓氏難免隨時惹禍。果然,《啟功隽語》裏引了啟先生一句話說:「現在這麼多人都爭着叫愛新覺羅,我們只好給他們讓地方了。下次文化大革命,你們看到誰去掃廁所、掃大街,那才是真愛新覺羅呢!」

南遷台灣的愛新覺羅.溥儒是啟先生的長輩。薩本介新書《末代王風溥心畬》裏說,溥儒五歲那年進宮,慈禧抱他坐在膝上出題目讓他作對聯,他竟然從容對答,慈禧大喜說:「本朝的靈氣都集於此幼童身上,日後此子必以文才傳大名!」五十年代宋美齡想拜溥心畬學畫,溥先生開出的條件是拜師必須行大禮,宋美齡為難,改請黃君璧教畫。薩先生說,在溥先生的潛意識裏,王爺是終身制,拜師事小,「國體」事大,入門不行大禮等於違背君臣體統。我在台北看到過幾幅溥先生畫的工筆觀音菩薩下款偶署愛新覺羅溥儒;我供奉的兩幅觀音一署溥儒一署心畬。

天津張傳倫先生好心,上個月輾轉替我找到一柄溥靖秋畫花卉蛺蝶小扇子,三隻工筆蛺蝶畫得格外細緻,有一隻還描了金,背景繁花倒是淡彩寫意,佈局極為喜慶。溥靖秋是溥雪齋的親妹妹,人稱十五姑,畫蛺蝶最拿手,溥心畬都沒有她這份本事。畢竟是愛新覺羅王府深閨裏的女史,畫名從來不彰,幾部近現代人物名號辭典和美術家書畫家辭典都查不到她的芳名,友人嘉明說連《愛新覺羅家族全書》第八卷之《書畫攬勝》收錄清宗室一百四十多名書畫家裏頭都沒有紀錄溥靖秋。嘉明還說,溥松窗的公子毓嵉設立愛新覺羅網站記存雪溪堂的珍藏,有一些溥雪齋、溥心畬、溥靖秋的畫作可以洽購,卻也隻字不提溥靖秋生平,實在有點不尋常。

溥靖秋畫蛺蝶勝在嫻靜:意態嫻靜,色彩嫻靜,韻致嫻靜,跟我家舊藏于非闇、周鍊霞畫的工筆蛺蝶很不一樣。京派于非闇的蛺蝶太粉,海派周鍊霞的蛺蝶太艷,只剩溥靖秋彩筆下蛺蝶生機盎然:「那也許跟她的宮廷氣脈有些關係,」倫敦一位熱愛中國書畫的老報人說。「受過幽森家教的薰陶,藍血閨秀藝事講究的向來是井然的分寸!」老報人早年研究英國宮廷政治歷史,七十年代在報刊上寫過許多英國宮廷藝術品味隨筆,前幾天我把溥靖秋這幅扇畫電郵給他過目,他來電話說他也珍藏一件老民國的小冊頁,裏頭有一頁竟然是溥靖秋畫的草蟲:「是一九三八年夏天之作,氣韻跟你這幅扇畫一樣寧靜,不畫繁花畫了幾筆雜草碎石,很好看。」老報人說那本小冊頁是五十年代跟劍橋一位中國留學生交換的,一本插圖舊版莎翁喜劇換一本小名家冊頁,實在划算:「那位留學生洋名依稀記得叫彼得,他母親聽說也是清皇族後裔,家裏收藏的文玩字畫似乎不少,帶了一些小東西到劍橋,貴的出賣,不貴的跟人家交換,好玩極了!」

五十年代劍橋那位彼得我錯過了,沒見過,七十年代在倫敦蕭老夫子家見過的那位小姐倒真是愛新覺羅了。四、五十歲的人,皮膚白得近乎人造皮,一張臉像畫得不好看的工筆仕女圖,下筆夠細,線條呆板。小姐禮數周到,人也和氣,識見又豐富,說是長住美國,常去歐洲,家道蕭老夫子喻為「紫禁城的黃昏」:「可是那畢竟是紫禁城的黃昏,不是隨便一條破胡同的黃昏!」過了幾個月,我在老夫子家裏看到她郵寄送給老夫子的小斗方,工筆花鳥,有點靈氣,有點詩意,有點生硬,兩行柳體小楷倒老練得很。「一看看出是宮廷書畫,」老夫子開玩笑說;「每一筆都臨摹,有根有據,無神無采。」那位老報人不服氣,說人家還是用過功的。

溥靖秋的花蝶扇只題六個小字:「靖秋女史寫生」。是寫生不是臨摹,怪不得溥心畬于非闇周鍊霞都畫不出她的蛺蝶。在北京住王府住四合院的花鳥草蟲畫師在院子裏養鳥種花玩蟲很方便,于非闇聽說也喜歡這些;上海洋派些,家居空間也許沒那麼寬暢,周鍊霞那樣的民國美人香閨裏寫字畫畫已經夠忙了,一定沒有閑情侍候花花草草。我向來喜愛她的小畫她的書法,書和畫總是配得很得禮很對稱,功力深,品味高。溥靖秋的字也寫得很好,只怨扇子是小小的小姐扇,花蝶也畫得嬌小,署款那幾個字偏偏大了點,微微弄傷閨秀扇子天生娟秀的韻致。中國字畫講究畫與字呼應巧美,畫小字大,字小畫大,都犯忌,張大千、溥心畬配搭得最漂亮,大字小字行楷工楷要什麼尺寸寫什麼尺寸,分佈在畫幅上左看右看都順眼,何况題詩題詞題識從來貼切。溥靖秋這道功底還嫌嫩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