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讀書記︱九十年

By 梁文道 蘋果日報 2009-05-10

「學生們不畏逮捕,堅持鬥爭,街上講演的人不斷增加。最後到六月四日,政府已關押了1150名學生。……面對這種武力報復的威脅,學生們不但沒有屈服的表現,反而增強了講演的活動。六月五日上午,在街頭講演的學生已達五千多人。每個街道、胡同、公園、市場都變成了公共集會場所。他們站在木箱子上慷慨陳詞、聲淚俱下。北京當局已不能再逮捕更多的學生,只得驅散那些為學生們的講演深為感動的聽眾。」

「在大逮捕的高潮中,全市大部份學生顯示了決心和作好了進監獄的準備。他們身背被褥,準備在拘留所裏安身。警察往往被學生們的愛國精神所感化,變得對學生同情起來。當上司看不到時,他們就讓學生到旁邊街頭去講演,說道:『我們和你們站在一起,但是不想惹麻煩,請往那邊走一點』」。

「教員們也前來援救學生,送來了食物和毛毯。北京教職員聯合會的八名代表,其中包括滙文大學的一名美國教授,衝破阻撓來到學校監獄慰問被捕學生。……學生監獄中的慘狀一經在公眾中報道,立即引起了一場抗議政府的風暴。各團體組織……代表及個人代表數百人,前往監獄,慰問被困禁的學生,向他們提供食品和其他援助。但是對所捐助的錢,學生們都拒絕了」。

「六月四日下午,上海學聯在收到從天津發來的有關北京大逮捕的電報後,立刻掀起了更強大的爭取工商界支持的運動。他們火速散發了載有這一消息的新聞號外、標語和傳單。晚上七點以後,街上到處都是頭戴白帽的學生在發表慷慨激昂的演說」。

然後,「六月五日早晨,罷市果然開始了,天剛破曉,學生們就已開始上街演講。早晨,整個南市區的商店都沒有開門。運動迅速擴展到相鄰的市區。上午八點左右,法租界周圍街道兩旁的商店參加了罷市,約一小時後擴展到法租界。上午十點到十一點之間,又擴展到公共租界內的英美租界區。罷市像野火一般繼續向閘北蔓延,中午時分遍及了全市,隨後又擴展到郊區。各種店舖、包括娛樂場所和飯館都關了門,只有一些外國商店例外。這就是說,在幾小時內,一個擁有153.85萬人口的城市被臨時安排、倉促組織的商業罷市所席捲,以支持1.3萬名罷課的學生」。
「商人罷市使整個城市呈現一片淒清,超出了西方人的想像。……但上海並沒有變得人走城空,相反,在街頭聆聽學生們講演的人越來越多。全市各個商店的門窗都貼上了白紙標語,上面寫着這樣的口號:『商學一致,速起救國』、『還我自治、釋放學生』、『不懲賣國賊不開市』」。

余生也晚,一直要到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初,才讀到周策縱先生在1960年五月四日出版的經典《五四運動:現代中國的思想革命》(The May Fourth Movement:Intellectual Revolution in Modern China)。當我看到這一段時,不禁悲從中來,眼淚不住,一個人在夜裏圖書館的小桌上低聲哭泣。多年之後,我和大陸一些年輕朋友談起這段文字與自己當時的反應,他們明白我說的道理,但顯然不能體會其中的苦澀。

其實那也不純然是苦,而是時空壓縮在紙頁上所生的恍忽;歷史對我們開的玩笑,表面重複,原來是變奏;巨大的渴望使我們相信一切美好「就立刻要實現」,但卻在瞬間潰散灰飛。我甚至懷疑在另一個平行的空間有另一種現實:

「就像當初迫不及待地逮捕和關押學生那樣,政府現在又急切地想擺脫學生。六月七日,四名教育部人員作為『非官方代表團』到拘留所說服學生離開,但沒有成功。第二天政府又派了一個兩人『勸慰代表團』,其中一個是國務院秘書。他們向學生解釋,政府承認犯了錯誤,表示歉意。警察也表示了歉意,並派汽車到學校門口。許多社會組織派了幾千名慰問代表,他們在政府和學生之間進行調解」。

「只是在這種情況下,自願關押的學生才於六月八日在鞭炮和歡呼聲中走出學校監獄,前去參加同學和市民為他們舉行的熱烈的群眾大會和歡迎儀式」。

董橋隨筆︱張充和耶魯書展

蘋果日報 2009-05-10

今年四月十三日,美國耶魯大學慶祝書法家張充和九十六歲生日舉辦「張充和題字選集」書法展。照說,張充和生於一九一三年陰曆四月十二日,陽曆生日應該是五月十七日,書展為了趕在學期結束之前舉行,選訂陽曆最靠近陰曆生日的四月十三日開幕。那天,耶魯圖書館東亞分部圖書室裏來了一百二十多位賓客,館方還邀請紐約海外崑曲社好幾位社員光臨,安排他們在開幕儀式禮成之後跟張充和一起演唱崑曲,九旬壽星奶奶不僅嗓子清潤,字正腔圓,連台上風韻都不減當年。余英時先生來信說,耶魯孫康宜教授和旅美幾位張充和先生的友朋,都想出版一冊張充和墨寶,收集她多年來為人題寫的書名、匾額等墨迹,收齊了印成這位書法名家的書譜,孫康宜早已經為《選集》的展覽寫了一篇〈小題亦可大作:談《張充和題字選集》〉。孫教授文章裏說,當初她跟張充和提起耶魯大學要為她舉行「題字選集」書展的時候,充和先生半開玩笑說:「我的那些題字啊,簡直是小題大作了」!孫教授一聽大喜,說張充和書法風采卓越,靠的正是老太太「小題大作」的創作精神,每次人家求字,就算只求幾個字,她都費盡心思慢慢打好腹稿,醞釀多時才展紙搦筆寫了又寫,試了又試,直到寫出氣勢,排好佈局,這才終於完成上佳之作。我觀賞充和先生法書好多年了,筆筆穩貼,字字生姿,沒想到竟是如此老謀深算。寫字實難。
好久沒有張充和的消息了,歲數那麼大,她不發話找我我不敢貿然打擾她。波士頓大學白謙慎向來悉心照顧充和先生,去年還聽白先生說老太太記起我喜歡她寫的一副對聯,說是改天找出來郵寄給我,我沒接腔。充和先生送過我一幅墨寶我已然很滿足了,我迷她的字迷了好多年,家中還存了幾幅都是我在大陸拍賣會上拍到的,這樣玩賞起來安心得多。她記得我喜歡的那副對聯是七言對子:「十分泠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隸書寫得極老練,句子也高妙。去年上海陸灝送我幾張小對聯紙,我一時貪玩,戲仿何紹基體行楷給他寫了一對,小思、許禮平看了說好玩,我又給他們各寫一對。書法這門藝術其實很折磨人,不碰,一輩子都想像不出個中甘苦;碰了,一輩子都陷進追求腕底技藝的苦惱之中,好字看得越多越恨自己無暇專心,天天非花一些時間練習根本休想成器。

充和先生幾十年苦功下得深誰都曉得。聽說她的德國夫婿傅漢思也是十分用功的學者。老太太在耶魯教授書法和崑曲,傅漢思這位漢學家是耶魯東方語言所所長。張偉華寫過一篇〈曲終韻自存〉說,傅漢思精通多種語言,教古希臘羅馬文,一口漢語極流利,在家裏跟張充和全說國語。傅先生從小學鋼琴,家裏有一架德國運去的貝斯坦,張偉華問他平日彈些什麼樂曲,他說他彈貝多芬,彈一一○號奏鳴曲,那是貝多芬晚期五首奏鳴曲之一,感情很深,技巧最難。上一代人都肯下苦功,他們的三姐夫沈從文也了不得,寫書做研究夠苦不說,練字他也絕不放鬆,幹校沒有紙張他總是在雜誌的空白處用毛筆寫下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沈先生一九八○年秋天到美國住在張充和家裏還寫了不少幅字,充和先生二十多年後竟送了我一幅斗方,帥得要命。一九八八年沈從文辭世,張充和寫的輓聯刻在墓碑上:「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四句聯語第一句第三句最後一個字,加上第二句第四句最後一個字,湊起來正好是「從文讓人」四字頌辭!孫康宜教授說,張充和後來還給《沈從文全集》和《沈從文別集》題了封面:「在那些秀逸的筆劃間,誰知道凝聚了充和多少中夜的苦思和揮毫的心力」。

從前,亦師亦友的申石初先生讀書讀到前輩文人雅士的軼事總是一一集存,有的影印,有的剪貼,有的手抄,中國的,外國的,全要,說是將來再老些他想整理一本中外文人軼事漫錄,像明清古人那樣印個袖珍版線裝書,隨手翻查,隨興選讀,文字要修飾得越考究越好。照他說,大清年間的不算,光是清末民初到一九四九年的老民國,材料已然多得不得了;西洋軼事也集中從二十世紀上半葉那幾十年間的書報選材。南宮搏先生有一回酒後興致高,他告訴申先生說他抄錄了同一時期老民國詩人的佳作,大半是紀事詩,也有百多首之譜,改天一併交給申先生處理。當時他們越談越投契,乾杯結盟,過後彼此都忙,也都不再提了,沒幾年申石初仙逝,又過了幾年南宮搏也謝世,文人軼事資料從此散失。

前幾天我收到南京友人張昌華寄來一部新印的《水:張家十姐弟的故事》,裏頭一篇卞之琳的〈合璧記趣〉說,一九五三年秋天他到江浙參加農業生產合作化試點工作,有一晚在蘇州城裏滯留,人家安排他借宿老朋友張充和舊居的一間樓室。他夜半無聊翻翻書桌空抽屜,赫然瞥見沈尹默給張充和圈改的幾首詩稿,非常珍稀,當即取走保存。一九八○年卞先生到美國小遊,整份詩稿當面還給張充和。張充和喜出望外,說她手頭留着沈先生改了詩寫給她的信,遺失的正是這幾份詩稿:「一信一稿經三十多年的流散,重又璧合,在座賓友,得知經過,同聲齊稱妙遇」!卞之琳這段軼事像小說那麼離奇,申先生看到了一定收進他的卷宗裏。

這部《水:張家十姐弟的故事》是張昌華、汪修榮合編的選集。《水》原先是張家在蘇州九如巷出版的家庭刊物,一九二九年創刊,中間停過刊,一九九六年復刊,兄弟姐妹一起組稿、刻版、油印、裝釘。他們十姐弟我只熟悉張充和,收到新書先讀高翔寫的〈張充和的印章收藏〉。充和先生寫字都鈐上幾枚古雅的閑章,原來這些閑章來頭都顯赫,石頭佳,印鈕佳,篆刻佳,耶魯展覽會真應該展出這些老石章。也巧,收筆前收到大詩人周夢蝶先生托葉國威給我寄來的詩集《十三朵白菊花》,他聽說我偏愛「十分泠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竟在扉頁上工楷錄了張充和另一首作品:「遊倦仍歸天一方,坐枝松鼠點頭忙;松球滿地任君取,但惜清陰一霎涼」!真好,充和先生清麗的韻致欵步傳到台灣去了。

牛棚讀書記| 拒收贈書啟事

By 梁文道 2009-05-03

在電視台做幕前的工作,難免會收到不少觀眾來信。例如我那一群同事,帥哥美女,他們就自然要收到表達仰慕之情的長信。很多年前,一位漂亮而且妖嬈的女同事甚至在生日那天收過九百九十九朵紅玫瑰,紮在十個大紙箱裏頭,沿着走廊一列綻放,非常壯觀。結果她感動得略帶淚光;儘管大家都說那是她自己安排的。

至於我,收到的信若不是一封來討論中國五千年歷史真正動力是黃帝念力的長信,就是有人聲稱自己找到了廣義相對論的破綻(雖然信中連一條算式也沒有)。在電視台工作,你收到甚麼樣的信就表示你是甚麼樣的人,這些信果然充份表現出我在觀眾的心目中的位置,也協助我找到了自己的目標客戶。後來,大概是因為我做讀書節目和寫書話的關係,收到的信變了。內容的類型倒是沒有太大的不同,只是它們變成了書稿而已;比方說《華夏五千年之謎》與《愛因斯坦的黃昏》,以及一些描述個人成長歷史與溫州城演變過程的長篇小說(它們通常都有四十萬字,真的)。我幾乎每天都會收到不同的書稿,每份稿子都附上一篇言詞懇切的信,要我「多多指教」。如果我讀遍所有塞爆我信格及電子郵箱的書稿,而且還真的乖乖聽話「不吝賜教」的話,那會有甚麼後果呢?愛德蒙.威爾遜(Edmund Wilson)說得好:「如果作家們把人送來的初稿都看了的話,那麼他們也沒時間幹別的了。一個希望自己的初稿能夠得到意見的作者,應該投送給出版商或者編輯,他們會為做這種事的人付薪」。

更何況出版社和編輯也送書給我。其中不乏樣書,他們想我寫序或者只是捐出名字,好印在腰封上面,和其他十來二十個人名,一起「全力推薦」那些連看都看不及的書。且容我再度引述愛德蒙.威爾遜的一段話,每回收到這類請求,他的答覆都是這樣的:「愛德蒙.威爾遜很抱歉地說明以下的事情他是不會做的:閱讀手稿,按照別人的要求寫文章或者書,寫前言或者序,為宣傳的目的而發言,做任何編輯工作,做文學大賽的評委,接受採訪,發表演講,參加座談,上電台或電視,參加作者聚會,回答訪問問卷,出售手稿,把他自己的書捐贈給圖書館,為陌生人簽名,允許他自己的名字被印在信紙上,提供他個人的訊息和照片,提供關於寫作或者其他題目的觀點」。

難怪人家說愛德蒙.威爾遜是作家中的作家,因為他做到了所有作家都想做但又不敢做的事。不上電視?這可是我的謀生之道呀!一般而言,出版社和編輯送贈的書多半要比陌生作者寄來的稿子有保證,起碼經過一層過濾。假如不是要我寫推介文字,它們甚至說得上是意外之喜。可是,我還是寧願他們別寄給我的好。有一回,牛津大學出版社的林道群兄問:「聽說凡是出版社送的書,你一律不寫不談?」這真是把我想得太清高了。其實只是大家把書送了出去之後,便格外緊張別人的看法,一天到晚盼着書評的出現,根本忘卻了這個世界每天的新書有多少,就算再勤奮的書評人也不可能即時滿足所有編輯的願望吧。除了閱讀效率有限,我不愛出版社贈書的主要理由是因為這行太苦,瀕臨危機;物傷其類,我同情這些還在做書的人。或許你會說我一廂情願,但我真的從不以為出版社贈書只是為了讓人幫忙宣傳。我覺得一個編輯收到一份值得出的稿子,然後努力用心替它裝身扮相,使之出落得漂漂亮亮,必然要生起一份養父母般的驕傲,必然想人家見識自家子弟的丰神。所以我相信他們送書給我固然是促銷,但也絕不僅止於此。讀書人原該有這等同體大悲的襟懷,遇到好書當然得推而廣之,與朋友共。既是如此,我就更不願領受這些好人的贈書了。世風日下,知音漸少,愛書人已經不多了。如果連我們自己都不買書,更等誰來?

董橋隨筆︱艷陽下的馬丁尼

2009-05-03

劉紹銘教授好福氣,一九八一年有緣為林文月教授調馬丁尼。那年秋天,劉教授的台大老師侯健教授到威斯康辛大學校園參觀,姚一葦、林文月兩位教授隨行,威大東亞語文系鄭再發教授伉儷導遊,帶了三位貴賓去劉公館拜訪劉教授。「聽說你很會調馬丁尼?」林教授一問,劉教授大喜,立時搬出各式調酒道具為林教授獻藝,冰塊、杜松子、苦艾三味攪拌,搖之之,挑之抖之,高腳杯一斟,檸檬片一霑,林教授淺淺一呷:「唔,好香!果然別有一番風味,」她回了回味又呷一口:「給我再調一杯吧。」劉教授銜命效勞,銜命陪喝,一個時辰不到幾乎喝掉一瓶Beefeater,林教授竟然言談依舊,儀態依舊,鎮得劉教授暗暗讚嘆「酒仙之譽,果然不虛」!隔了一宿才聽鄭再發教授說林教授其實不勝酒力,回客館路上站都站不穩了。

嚐過林教授燒的菜不稀奇;請過林教授吃飯也不稀奇;陪過林教授喝酒更不稀奇:為林教授調酒,那是稀罕的福份,珍奇的經歷。劉教授一簑煙雨任平生,見過的人經過的事一定像他讀過的好書見過的麗人一樣多,只是天生矜持,言行紳士,筆下從來不寫個人瑣事,連個「我」字幾乎都避忌,遑言「我的朋友張愛玲」那樣不合洋派分寸的叨光。張愛玲傳世信札多得很,蒙張女士直呼其名的人大半不在了,她慣稱「紹銘」的劉教授卻情願冷眼看盡天下蒼生爭寫張愛玲也不輕易搦管追憶他和祖師奶奶昔日的交往,「酷」得驚人。劉教授那篇〈生活其實可以如此美好〉淡淡露了幾筆他給林教授調酒的軼事,那是劉教授送一道甜品給他的粉絲了。

左一個教授右一個教授實在彆扭。劉紹銘我幾十年來都叫他劉公,早年編雜誌偶以英文通信也只簡稱"S.M."。林文月數十年裏從來是「林先生」,寫信如此,面談如此,電話如此。侯健、姚一葦我沒上過他們的課也從未拜識過他們,久仰兩位都是文學大師,文章高手,斷非「教授」那麼虛幻,稱呼他們「先生」其實是最尊敬最貼切的表述了。大陸、台灣、香港處處大學林立,校園老樹飄下來的樹葉幾乎每一片都會飄到過路教授的頭上肩上:黑板前講壇上蕭蕭然再也看不到我那一代人見慣的「先生」了。大陸近年尊稱長輩前輩愛叫「老師」,台灣也學着叫,那也好聽,也合適,卻也帶點客氣的應酬成份,遠遠比不上一聲「先生」那麼端莊那麼老成。翻譯家湯新楣先生說英文一個"Sir"字翻譯最堪斟酌,是教翻譯、考翻譯很好用的小例子。一八九四年蕭伯納劇作《Arms and the Man》在倫敦上演,全場觀眾鼓掌叫好,只有一名看官大喝倒彩,蕭翁站在台上欠身向他鞠躬說:"I quite agree with you, sir, but what can two do against so many?"中文的「先生」也一樣可褒可貶,翻譯蕭翁這句話照譯「先生」二字雖然達意,畢竟跟稱呼「余先生」或「英時先生」大不一樣。

余英時好多年前早命我不必稱他「先生」,跟他通信儘管彼此稱兄道弟,見了面我還是叫他「余先生」順口:在我心中他確然是我敬慕的「先生」。劉公跟余先生是老朋友,他為天地圖書主編的《當代散文典藏》叢書老早合該編出一本余先生多年來論史以外的隨筆文章,有學,有識,有情,多麼帥氣的大儒小品!劉公這本新書《渾家.拙荊.夫人》寫得好,尤其是他替叢書各家寫的導言,我衷心期盼他寫幾千字評論余英時散文。寫「教授體」的文評好辦,到試驗室借幾塊塑膠人體標本拼拼凑凑不難交卷;寫「先生體」的文評靠的倒是仁心妙手的切片化驗和微創手術,劉公的每一篇〈導言〉終於都寫成了一幅幅回了春的大地,溫山無語,軟水會心!黃裳文集《好水好山》所收都是黃先生論古書、懷古人的篇章,劉紹銘平日無暇親近那些典籍,寫導讀勢必抄小路闢蹊徑。果然,黃先生寫《資治通鑒》的文章引司馬光對兒子說的一句話:「賈豎藏貨貝,儒家惟此耳」,劉公順手一拈,圍繞「儒家惟此耳」來回揮灑,黃裳其人,藏書其事,輕輕一攏,都在眼前!

我比劉公小幾歲,拜讀他的文章評介他的著述我向來畢恭畢敬,生怕說錯了話老頭斥我沒大沒小。劉公伺候比他年長的師友也畢恭畢敬:吳魯芹他尊稱「魯芹先生」,跟「濟安先生」待遇完全一樣,還有「志清先生」。喬志高從小到老永遠是洋派才子,劉公寫他經常照洋規矩直呼其名。書中有三位老人劉公不稱「先生」我倒有些奇怪了,一位是施蟄存先生,一位是黃永玉先生,還有一位是黃裳先生。也許他跟這三位名家往來不多不很在意他們的歲數,也許他揮筆縱論之際故意想把道理寫得硬朗些,反正長住大陸的這三位前輩確實住得比台灣遠些,有點生份。到了寫〈春華秋實.雅舍風光〉,作者筆鋒轉而「實秋先生」長「實秋先生」短,和我心目中的梁先生印象幾乎完全一樣!「實秋」二字從來讓人聯想五四時期彳亍未名湖邊的長衫人物,扣上「先生」二字簡直風清月明,雅緻極了;況且,梁先生一生功業我們五、六十年代在台灣求學的一輩人格外親切,劉公寫他動了感情,我讀了也動了感情:那到底是我們老派人的共同記憶。反而書中拿白先勇的〈國葬〉和張大春的〈將軍碑〉並論我至今「並」不起來,猶疑了半天終於也沒有找出這兩篇小說細心對讀。

一看劉紹銘新書書名的「渾家」、「拙荊」、「夫人」不難看出劉公又在擔憂中文不像中文了。他真是個有心人。白先勇壯麗的文風其實都留在了白先勇的著述裏平安無恙,那已然是中文讀書界的產業,跟我們有了梁實秋有了夏志清有了余光中有了林文月有了吳魯芹有了施蟄存有了黃裳有了黃永玉一樣可喜。人各有命,文亦有命,命中文星拱照的終歸能文,命中文星落陷的寫也白寫。讀完《渾家.拙荊.夫人》我彷彿重新結交了書中評點的這九位文章大家,坊間邂逅再多的「你的家父」和「我的令尊」我想我一定更不在乎了!有一天,萬一我跟劉公一樣有緣為林文月調馬丁尼,我想我也會緬懷《Under the Tuscan Sun》裏艷陽下杏紅的老房子和青翠的橄欖園:「生活其實可以如此美好」。劉公你再來一杯馬丁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