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购书单(5)

2009/02/24

1、《白描》/董桥/牛津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95.00元

2、《誠品, 學》(創刊號)/台湾诚品书店/诚品出版2009年2月/35.00元

3、《两相惜,两相随》/读库/读库2009年/38.00元

第一次通过淘宝买书,第一次买港台原版书刊,《白描》相当漂亮,简直爱不释手,内文是竖排的,整本书很是精致。

《誠品, 學》是《诚品好读》停刊后诚品书店新推出的阅读杂志,设计比较豪华,全部铜版彩页,“看到繁体字就感觉不一样”——宝贝拿到快递后首先拆开来看,给我发了条信息。

读库的NOTEBOOK已经出了好几本,上次订阅读库2009年全年获赠《纸上做戏》,这次看到《两相惜,两相随》,忍不住又出手了,不过这么漂亮的NOTEBOOK怎么下手记东西呢,再练练字吧。

董橋隨筆︱敬慕周紹良先生

2009/2/22

周紹良先生的千金周啓瑜從北京寄來我的幾本書要我簽名留念。她說她父親留給她的唯一「財富」是五百本簽名本,都是父親生前好友送的著作,同輩的有功、饒宗頤、季羡林、王世襄、任繼愈、舒蕪、黃苗子、黃裳、吳小如,上一輩的有趙樸初、茅盾、施蟄存、阿英、謝興堯、趙景深、張中行、臧克家。她說她父親要她接着用心蒐集心儀的作家簽名本,說是「要力爭做大些,收集得精些」。周啓瑜還送了兩本書給我,一本是她祖父叔迦先生的《周叔迦說佛》,一本是她父親的《唐傳奇箋證》,都鈐了紹良先生的藏書印章給我清賞。

我是周紹良先生的老讀者,他的書幾乎讀遍了,《清代名墨叢談》和《清墨叢談》自然喜歡,《蓄墨小言》尤其讀了又讀,查了再查,太好用也太好看了。我無緣拜識周先生,在他辭世三四年後竟然得悉他女兒是我的讀者,讀過我那麼多本書,欣忭之餘,不無惆悵:紹良先生在世之日,我真應該不辭冒昧修書問安、問學、問字,看在女兒份上他一定不會介意。中國的老典籍老學術老文玩周先生那一代人是最後一班列車上的乘客了,我這一代人沒那份淵源,只好枯坐在月台上望車塵而興嘆。

最後一班列車誰也料不到那其實不是一班平平安安的列車。周紹良先生和他同時代的讀書人學問家一九四九年之後經歷了一波又一波的政治浩劫,身心受辱,事業叫停,生命中艷陽的年歲悽然見不到艷陽,他們幾乎都靠着夕陽的殘照和深宵的風燭重溫荒廢的功課,一心一意追回耽誤了的時光:他們的成就是帶血帶淚的成就。周啓瑜回憶父親寫了一篇〈高山仰止〉,她說家裏書房藏着一本巴掌大的油印小書《北荒草》,那是父執聶紺弩的文革詩集,她父親在封面上寫下悲愴的詩句懷念悽苦的詩家:

北荒往事已風流,革命如今豈到頭。
十載幽囚天作孽,百端磨折命為仇。
撐腸剩有詩千首,把臂猶存貉一丘。
何罪遣君居此地,天高無處問來由!

周紹良先生是個冷靜低調的熱心人,眼見朋友的寃屈他不甘沉默,關愛後輩的事業他慷慨襄助,周啓瑜說她父親愛書藏書卻常常把一些古籍珍品送給年輕的學人,辛德勇寫過文章說周先生為了鼓勵他收集有價值的歷史文獻,不惜送給他好幾部書:「其中最珍貴的是一本萬曆末年刊刻的《玉匣記》,這是研究明代社會風俗極為難得的史料。翻檢《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知明代的《玉匣記》國內公藏目前還沒有見過著錄,其罕見程度可想而知」。我聽說過這部書,早年一位集藏明代文玩的前輩跟我提過《玉匣記》,說是只聞其名未見其書,猜想書中所記明代世俗風情一定深具參考價值:「幾十年都找不到,畢竟不是高濂的《玉簪記》啊!」前輩苦笑着說。他也收藏不少清墨,常說古墨不僅是文房雅玩更是文人治學的足迹,裏頭隱藏多少志業的消息,可惜紹良先生寫的那幾本墨書老先生都看不到了。我倒真的是讀了周先生的《蓄墨小言》上下兩冊才知道了清代文人高士的許多故事,書中那些古墨名墨儘管遙遠,坊間碰到大名頭小名頭的文房雅玩起碼不再陌生了。彭元瑞的「賜硯堂墨」沒見過,我卻收得一件彭元瑞乾隆五十年寫的泥金《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是裝裱精緻的小冊頁,聽說是台灣國立師範大學一位國文教授的舊藏,十幾年前我在台北鄭老先生古舊的書畫店裏邂逅,書法確然十分漂亮,泥金神采也格外煥發,老先生說彭元瑞書名顯赫,是南昌人,號芸楣,官至工部尚書,協辦大學士,贈太子太保:「《心經》冊頁字字流麗,不可多見,暫時捨不得賣!」此後數年每去台北我都去看望老先生,也都問他泥金《心經》是不是可以買了。三幾年過去,那年臨近春節,他找出幾通清人書札勻給我,一時高興連《心經》也找出來讓我帶回香港過年了。

周紹良先生《蓄墨小言》上冊〈賜硯堂墨〉裏考訂「賜硯堂」是彭元瑞齋名。他說「賜硯堂」為齋名者,清代很多:「蓋因當時每逢佳節,皇帝總喜以硯墨相賜,而受者感此殊榮,因取為齋名」。周先生根據壽石工《重玄瑣記》所述汪近聖什景墨背面「彭氏書畫墨」斷定他所藏鑒古齋「賜硯堂仿墨」之「名花十友」墨也是彭元瑞用墨,並在清代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卷十七《曹文恪公事略》找到所附之〈彭元瑞傳〉:「其以『賜硯』作為堂名,是由於他撰寫乾清宮燈詞而叨蒙皇帝『貂裘端硯』之賜」。

紹良先生幾本賞墨著述所記的家藏古墨上千笏,那麼多年裏我只僥倖在坊間買到他寫過的兩笏,一笏是王夢樓所題汪心農的雲液墨,一笏是司馬達甫、程振甲所造之瓦當墨。周先生在《蓄墨小言》裏說,他篋中藏的「雲液」墨一笏精美動人:「通體雲紋,金墨相間,真異品奇製。面『雲液』二字,陰識填金;背『汪心農製』,顯然為王文治手筆。腰子形,渾然天成,毫無棱角,玩之不忍離手,神品也」!我那丸瓦當墨是溥雪齋舊藏,錦盒上鈐雪齋藏印,平圓式,周徑約三公分,厚半公分,一面圖「長毋相忘」瓦當文,一面篆文環書「司馬達甫、程也園同造」九字,陰識填金,中間圓心嵌一珠,側面陽文楷書「大清乾隆年製」,紹良先生從《履園叢話》和《有恒心齋文》中找出兩人生平。照周啓瑜說,六十年代尾她父親把千錠藏墨全部捐給故宮博物院,她從小熟悉的裝着老墨的餅乾盒一下子全不見了,只見父親興來反覆翻閱那些墨的四大本拓片。

【2009】购书单(4)

2009.2.18


1、《当彩色的声音尝起来是甜的》/科学松鼠会/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2009年1月版/25.00元

2、《杜甫的五城》/赖瑞和/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年9月版/29.00元

3、《聆听父亲》/张大春/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版/25.00元

4、《三月曝书》/林文月/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1月版/25.00元

5、《有待探险的世界》/美国《国家地理》/三联书店2008年12月版/56.00元

以上五本均购于一城网(www.001town.com)。

【2009】购书单(3)

2009.2.15

1、《潮爆中国》/李照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1月版/48.00元

2、《亚财政》/洪振快/新星出版社2008年10月版/28.00元

董橋隨筆︱讀冷冰川墨畫

2009/2/15

聽說那些黑白作品是紙板繪刻,用德國白色卡紙塗上中國墨汁,乾透了再用小刀筆在墨紙上刻繪白文線條畫,刻女體,刻草叢,刻花團,刻月影,刻琴韻,刻綺夢。那天晚上在中環古舊茶室人語喧噪中讀冷冰川的幾幅墨板白畫讀到了他沉穩的浮想:一簾遠念,半榻輕愁,滿窗孤憤,一瞬間邂逅了西方的偏見也邂逅了東方的執拗。退半步消受那些綿密而體貼的陽文,那是江南桂花雨下深情的叮嚀。再退半步辨認畫刀陰文的團圓,認出的竟是巴塞羅那夏夜酒杯裏的風雨。

我不認識冷冰川。聽說他是江蘇南通人,一九六一年才出世,中學畢業在工藝美術研究所工作,在中央工藝美術裝飾繪畫系研修,一九九六年到荷蘭國立米納瓦設計繪畫藝術學院拿碩士,現在住在西班牙巴塞羅那,讀巴塞羅那大學美術學院繪畫博士專業課程,是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冷冰川給我來了一封信說,那年北京三聯出版我的幾本書,恰巧也給他出版畫冊《閑花房》,還聘請他給三聯辦的《讀書》雜誌畫了一年的封面圖;我依稀記得零星的片段。信上還說今年晚春他在北京「今日美術館」舉辦個人作品展展出畫布上的油畫和紙板上的墨畫,盼望我抽空為這次畫展寫一篇序文。

三年前在翡冷翠山鄉漫步,穿過一座橄欖園走過一家小小的農舍。是初秋,陽光很艷,微風很暖,農舍小院子裏一位粗粗胖胖的老人匍匐着為一扇漆黑的門扉刻畫填色。圖案似乎是古羅馬神話,線條樸拙,刓刻豪放,填了深紅墨綠蔚藍的圖案油漆厚薄不勻,說是還要填很多遍等乾透了才打磨。同行的意大利朋友 Andrea 跟老人聊得投契:「老頭撿到這塊殘舊的門扉,試試刻成一幅民俗的裝飾,萬一效果理想,他想換掉農舍那扇門!」Andrea 問他不填染料留着刀下木色不是更搶眼?老人說他也這樣想過,只怕工序太複雜,工具不齊很難磨平刻刀刓過的坑:「何況門扉那麼舊,坑裏木色太新太白未必好看,要做舊!」老人咕噥着帶我們到後園扭開露天水龍頭讓我們洗手。

「刀畫」的刀和「刀畫」的畫原來早歸了冷冰川。那天晚上胡洪俠帶着他的信和畫來看我,還帶來了張仃先生給我寫的對聯:「課虛無責有,叩寂寞求音」。老先生是冷冰川的太岳丈,也是他的老師,九十二歲了,說是替我寫幅字讓我也給冰川寫篇序。二三十年前編期刊時期我跟老先生通過信也刊登過他的一些作品,非常敬佩他的藝術造詣。老先生跟李可染先生一起寫生,一起師法造化,為中國國畫創造新境界,去過法國結識過畢卡索,還畫漫畫,畫裝飾畫,水墨山水到七十年代煥然化為焦墨山水,一心追慕黃賓虹的氣魄和神韻。我迷戀黃賓虹晚年的精品,也常常留意張仃先生的焦墨功力,很想收藏他一幅山水而苦無機緣,坊間遇見的好像都不是老先生頂級的作品,找他的一幅小畫至今也還找不到。

藏畫數十年我藏的都是小畫,斗方,冊頁,扇頁,扇子,文人書房的閑花閑草,歐洲畫店多極了,藏書票大小的袖珍丹青也不少,每回去玩總買得到三兩張玩玩。中國畫家廳堂意識格外濃厚,愛畫大尺寸的畫寫大尺寸的字,只剩愛新覺羅家族的畫家擅畫盈掌小畫,本事大得很,一張張耐看耐玩耐藏,像溥心畬,像溥雪齋,像啓元白,巾箱冊頁懷中手卷一派宋詞元曲的玲瓏,藏在紫檀百寶箱裏正合適,午夢醒來隨手翻翻布爾喬亞極了,湯定之的公子湯新楣先生戲說我這樣的偏愛叫「《水滸葉子》情意結」!冷冰川是茫茫六朝烟水裏走出來的人,他一定看慣這樣的頹廢這樣的思戀,讀他幾幅黑白作品和畫布油畫我其實也讀到了放大幾百倍的《納蘭詞》和鑲在西班牙浮雕畫框裏的《漱玉詞》。

憑我簡陋的體悟,藝術旨趣無窮而我只在乎一個「趣」字。廣州友人前幾天給我捎來一柄扇子,一面是姚虞琴的墨蘭,一面是梁任公寫碑;墨蘭疏落婉秀,碑體骨健氣旺,都是辛酉一九二一年的作品。姚虞琴畫的扇子我早年收過幾柄;梁啓超的字最迷人的是他集宋詞的對聯,可惜又少又貴,意外結緣玩玩他寫的扇子也有趣:「我是個主張趣味主義的人。倘若用化學化分『梁啓超』這件東西,把裏頭所含的原素名叫『趣味』的抽出來,只怕所剩下僅有一個零了!」梁任公講演的時候說。早年在南洋一位前輩家裏觀賞他的藏畫,他最喜歡齊白石,說是「畫中藏趣」。傅抱石的畫他也藏了四幅,氣韻萬千,望之敬畏:「確是敬畏,」前輩說。「傅先生那樣的功力和創意自是空前,今後恐怕很難冒出第二個傅抱石了!」他認識徐悲鴻,見過林風眠,常說這兩位大師西洋畫功底深,作品倒供養出了華夏香魂,那是異數:「所以說,藝術,創造的不是魂就是趣,魂靠博大的視野,趣靠婉約的性靈,齊白石連詩都寫得靈動!」

冷冰川寫《一個冬夜的詞根》自序說,他的作品不等於他:「更多時候我甚至能比我的作品更樸素,更真實,更詩意,也更虛榮。我常常找到變成草的機會」。這樣的抱負預示的恰巧是藝術的生機:情願變成草才能長出「魂」;不諱言虛榮才能養出「趣」。我的藝術品味從來淺白,從來平淡,拜讀他在厚厚的積墨上刻繪的那些花那些草那些倩影,我竟然讀到了許多詩魂許多詞趣:那些墨影也許是山河的倒影也許是傳統的背影,那是眉批。冷冰川畫刀下的白文線條儘管流露了德國卡紙的潔白本色,翡冷翠山鄉那位老人一定說好看:那扇殘舊的門扉藏在冰川心中,不在卡紙上:卡紙不必做舊。

董橋隨筆︱和羅瑟音敍舊


2009/2/8

旅館大堂光影幽黃,那張嫻雅的臉泛着陳年油畫沉潛的韻致,眼神微倦,氣色清瑩,連綿的笑意牽亮了嘴角甜美的漣漪:「濶別十七年零三個月,」她的國語依舊帶着輕微的洋腔。「沒有理由到了中國大陸而不繞過來香港看看老朋友!」料峭的晚風中跟她走去吃晚飯,她說她先生五年前過世了,倫敦的房子也賣了,她一個人住在肯特郡祖傳老宅裏過着雲淡月冷的閑日子:「偶爾整理 Johnny 生前集藏的那批古老版畫,用電腦重編一堆凌亂的著錄,」她說。「倫敦巴黎紐約的畫商和收藏家看在我先生份上都照應我,我也學着買賣古老版畫了,果然很有趣。」

三十多年前蕭老夫子介紹我認識她和她的先生仲尼。仲尼原是她的老師,地道的英國蛋頭,安靜,孤僻,固執,禮貌,在一家中學教書教了半輩子,「仲尼」是老夫子給他取的中文名字。她比他年輕得多,樂觀,隨和,仗義,直爽,求學時代到台灣學中文,學中國書畫,一手中國小菜做得不錯,逢年過節蕭家包餃子她包得熟練極了,總也不忘為仲尼包些素菜餃,說他心臟血壓都不及格,不宜吃得太葷。蕭家珍藏一批帶插圖的英國古籍,飯後聽仲尼翻古籍裏的圖版講英國插圖藝術史受益最多,老夫子說這位西洋孔夫子家藏的古老版畫真迹早年盡是價格相宜的故紙,拍賣行弄了幾次專場吹噓一番,價錢很快炒了上去。那年,英國古董藏家協會出版 Simon Houfe 編撰的《The Dictionary of British Book Illustrators and Caricaturists 1800-1914》,老夫子聖誕節送了我一部,我埋頭苦讀,彷彿掀開了一縫門簾,跟仲尼聊天從此加多三分情趣。

她叫 Rosalind,說是台北中文老師喜歡聽她拉小提琴,替她取了中文名字叫羅瑟音。晚飯我點了她最想吃的蒸魚、蠔油牛肉、玻璃蝦球。「喝燉湯好嗎?」她說廣東廚藝掌握文火的學問最了不起:「倫敦的敦字加個火字旁,英國的烹飪才有長進的一天!」羅瑟音一臉悲戚。她說她前年結識一位旅居英倫的印度年輕女作家,那一手廚藝簡直神奇,用印度香料改造了英國人的 fish and chips ,入口香脆潤滑,可惜她學了兩個星期都學不地道:「那是她的手感,她的敏感,她的文化,調調配配都隱藏着一股不可言傳的直覺,像寫字,像畫畫。」十七年零三個月前跟她和仲尼和老夫子在倫敦看畫展那天仲尼也說英國人太懂水彩畫了,英國菜於是每一道都那麼半鹹半淡不湯不水的。

那是一家小畫廊裏開的展覽,展出一批十九世紀插圖畫,George Cruikshank 和 Robert Cruikshank 的作品很多,有的是印刷,有的是草稿,有的是真迹。聽仲尼說畫家兄弟都跟隨父親 Issac Cruikshank 畫政治漫畫,畫插圖,羅伯特尤其了不起,成名作是替 Pierce Egan 的倫敦生活《Life in London》畫插圖,暢銷英美,人人爭讀,不久又畫《Life in Paris》和一大堆素描小書:「一八三○年代狄更斯、史考特的小說都找他畫,自己還出版了漫畫雜誌。」仲尼和羅瑟音跟畫廊年輕老闆是老朋友,家藏那批古老版畫都靠老闆經手買進賣出換來換去,他們講究用藏品養藏品。畫廊裏那本《倫敦生活》初版本標價很貴,蕭老夫子家裏其實也有一部,還有《巴黎生活》,老闆說集藏插圖老書的一代一代藏書家都在找這兩本書,收進一本賣掉一本,我那時候嫌貴錯過了。

《倫敦生活》寫倫敦紈袴子弟的冶遊經歷,聲色犬馬樣樣品題,連市井土話歌謠都收錄,書名副題長得嚇死人:《The Day and Night Scenes of Jerry Hawthorn Esq. and his Elegant Friend Corinthian Tom, Accompanied by Bob Logic, the Oxonian in Their Rambles and Sprees through the Metropolis》,一八二一年初版,獻給英王喬治四世,收三十六幅設色插圖另加幾十幅小素描。我一等等到前兩年才找到一本初版二刷,二十世紀初 Bayntun 皮面精裝,一九二○年代賣去紐約,輾轉又流回英國,Bayntun的老叔叔買了,藏了八九十年老 Bayntun 的侄子才找出來寄給我。

羅瑟音說老夫子把 Johnny 譯為「仲尼」太貼切了,音諧意美,一下子洗掉了紈袴子弟的聯想:「約翰這個名字儘管俗了點,畢竟端莊,昵為 Johnny 聽說是他外婆叫開的,」飯後吃甜點喝普洱她忽然想起她先生。「你也許不知道,仲尼是三分之一個美國人!」老夫子好像跟我提起過。「蕭老頭真缺德,」她向侍者要紙筆一邊寫一邊說。「給 Johnny 命名仲尼竟然還故意大談『子見南子』的典故,說南子是衛國國君衛靈公的夫人,錦緞宮妝,美艷極了,連孔夫子都一見傾倒,說我不妨改名羅南子!」羅南子唸起來確比羅瑟音清爽明麗,可惜南子一生多事,跟太子結怨,跟宋朝私通,太子一旦即位立刻殺掉她。我依稀記得蕭老夫子老早偏愛南子,借用過南子姿色投書英國報章議論戴安娜一宗外交佳話。他學貫中西,英文尤其精當,貪玩喜歡化洋名給報紙寫信,文筆風趣典雅,骨韻俱勝,倫敦一家大報的老編聽說只憑一封信就跟他訂交了。

「老頭真是個可愛的古人!」羅瑟音說有一回她帶他去看一位鄉紳家裏祖傳的中國小古玩,老蕭看上一具書函樣子的紫檀箱子,議價半天減了三百英鎊買走了:「過不了三天,老頭硬要我開車帶他再去一趟,見了面掏出三百英鎊還給鄉紳,說是查了資料再細細驗看,箱子真是稀世之寶,減價三百英鎊對不住鄉紳的祖先!」羅瑟音說當時鄉紳和她都愣住了:「回過神來細細一想,那樣的執着,那樣的胸襟,老頭才是稀世之寶:Heisararity!」深夜送羅瑟音走回旅館的路上,我隱約記起好多年前老蕭來過電話說他買到一件比我家那件更精巧的書函式紫檀小箱,三百英鎊的轉折他略去不說。

【2009】购书单(2)

春节回家,带了一本读库0900,断断续续竟然很快就读完,于是又到晓风书屋买了两本,以应付23小时的火车旅途。

1、常识/梁文道/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1月/38.00元

2、鸡尾酒会及其他/吴鲁芹/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12月/18.00元

董橋隨筆︱官皮箱求親記

2009/2/1

蕭老太太拿着一塊破背心靜靜抹着那具黃花梨官皮箱。「我八十三了,」她說,「這是我的嫁妝,明末清初的老精品,光緒舉人的太爺爺用過,傳到宣統,傳到民國,傳到當今,晨昏三炷香,天天護一護,護歷史,護先人!」官皮箱蜂蜜似的光彩真的油亮得厲害,一綹綹的木紋是深閨少婦解開了髮髻散在赭色枕頭上的青絲,五顏六彩的百寶嵌成箱子兩扇門上的庭院嬰戲圖,一塊塊螺鈿都流露千層手澤供養出來的溫潤;畢竟放心不下,還要一朵古穆的如意銅鎖鎖住滿箱子歲月的心事。那是四十多年前我邂逅的第一件百寶官皮箱,艷羨之情,至今不忘。

確然是四十多年前的舊夢了。那年月常常陪幾位長輩到處看古董,買古董,搬古董。老先生們都是玩家,從老民國大江南北搜集文玩字畫搜集到英治時期的香港,一波一波變換藏品,越變品相越優越,越換檔次越高超,竹木牙角的文人雅玩 imperial 得不得了,金銀玉石小玩藝兒也多,楠木牌匾紫檀几案只要精絕他們都要,有些是逛古董店的艷遇,有些是南來舊家流出來的易米舊藏。我和申石初先生和小吳幾乎是幾位長輩的跟班書童,跟他們練眼力,替他們扛新歡,假日裏步行坐船搭車他們去到哪裏我們跟到哪裏。那天是杏廬先生第三趟去看望蕭老太太和她的官皮箱:「老先生您饒了我吧,」老太太雙手合十鞠躬請罪。「千萬原諒我真的不捨得轉賣給您!」翌年,杏廬先生竟然在一位南京商人家裏買到了一對更大更重的黃花梨官皮箱,星期六下午我們從九龍那家人家的閣樓上舟車顛簸替他扛回淺水灣的「杏廬」。「老天爺的恩賜,是一對不是單件,是仕女不是嬰戲!」老先生那天心花燦爛,叫了一桌大菜犒勞我們三人。

揚之水的古名物尋微《終朝采藍》裏〈一花一世界〉寫五十六件名物非常好看。第三十八件是故宮博物院藏的清代百寶嵌花果紫檀木長方盒,說百寶嵌裝飾技藝始於明代,嘉靖時代揚州周翥所製最善,世稱周製:「此盒蓋面鑲嵌清秋裏的各種時令蔬果:蓮蓬、柿子、藕、葡萄,一枝菊花斜斜曳出引來一天爽氣,芙蓉、蓮花還有蘭和竹則點綴欣悅的四時好音。孔雀石、紅瑪瑙、白玉、碧玉、螺鈿,『百寶』依色安排,嵌出浮雕般的效果,用華美之質營造清麗之境,竟也可以有如此的和諧與自然」。我家舊藏一件百寶嵌花果木盒構圖材料一模一樣,尺寸也許小些,當是清代匠人仿製的雅器,杏廬先生家裏也有一件,柿子換了石榴:「這樣的清秋花果題材清人喜歡,」老先生說。「抗戰末年我在蘇州一位遠親家裏見過一件大的,真帶周翥款,我頻頻拜訪,婉轉試探,親戚支吾以對,到一九五○年我逃來香港終於無緣到手!」我迷上鑲嵌百寶的木器說白了是受杏廬先生的薰陶。

申石初先生那時期一度潛心研究百寶工藝品,到圖書館找出許多資料去跟杏廬先生商榷,連明代揚州江千里做的鑲金嵌貝小漆盒他也非常在行,好幾次跟他逛古董街都碰到過這種盒子,小不盈掌,花草纖秀,索價很貴,我們躊躇了半晌誰都下不了手。「帶江千里的款,保值!」古玩店老闆個個這樣說,多年後價錢確然也節節上揚了。申先生看的書越多越是疑神疑鬼,老怕假千里,怕名款是後加的。杏廬先生說江千里坊間所見花草漆器都是小器物,漆盒小得像老太婆藏在腰間暗袋裏的萬金油,手感一點不豐不滿,一個不留神掉在街上也察覺不出:「花那麼些錢還消受不到百寶貴重的樂趣,掃興!」老先生勸我們別買。

八十年代第一趟遊東京,台灣一位客居日本多年的長輩帶我逛古董街,無意間碰到一件江千里的小漆盒,長輩說他最愛鑲金嵌貝的木器漆器,尤其偏愛江千里:「江千里的花草很有日本畫風!」我聽了忽然省悟我不喜歡的也許正是江千里的日本畫風。文物專家蔡玫芬寫晚明漆藝說,明代描金漆器深受日本漆藝影響,宣德年間日本國王送的禮物塗金描金一大堆,中國那時候還派工匠到日本學做泥金畫漆,高濂的《遵生八箋》甚至說宣德年間流行的日本漆器種類繁多,「據所見者言之,不能悉數」!江千里是明末清初漆器工匠,字秋水,籍貫和生卒年月都不詳,他的漆藝風格受日本影響也許只是延續宣德流風,幸虧他的作品不忘借用中國文學故事做題材。

杏廬先生和申石初先生走了之後,教我玩百寶嵌木器的是台北老朋友沈茵。沈茵舅舅古董店裏早年有幾件鐫填小木匣,我買了那件嵌花果的紫檀盒;嵌百寶的黃花梨、紫檀大匣大箱店裏也不少,圖案都比較俗氣,竹報平安,瓜蝶綿綿,壽山福海,算不得文人雅玩,最漂亮的一件仕女圖百寶嵌黃花梨官皮箱竟是沈茵的深閨珍藏,跟蕭老太太那件一樣矜貴,說什麼都不賣。香港黎德老先生的店舖裏那具仕女戲童圖黃花梨官皮箱跟沈茵那件有點像,尺寸也一樣,也不賣,裏頭裝滿零碎紙條單據,好幾十年都擱在內廳案頭。黎老先生退休了,公子黎志文掌櫃了,我三番四次請他賣給我,公子終於清掉箱子裏的東西把官皮箱抹得亮亮堂堂歸了我了。沈茵有一回去北京途中在香港玩了兩天,她在我家細細驗看這具官皮箱問我願不願意跟她做親家:「我家那件太孤單了,」她說,「渴望求親招個女婿!」我說讓她台北那件嫁來香港我家那才合禮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