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讀書記︱九十年

By 梁文道 蘋果日報 2009-05-10

「學生們不畏逮捕,堅持鬥爭,街上講演的人不斷增加。最後到六月四日,政府已關押了1150名學生。……面對這種武力報復的威脅,學生們不但沒有屈服的表現,反而增強了講演的活動。六月五日上午,在街頭講演的學生已達五千多人。每個街道、胡同、公園、市場都變成了公共集會場所。他們站在木箱子上慷慨陳詞、聲淚俱下。北京當局已不能再逮捕更多的學生,只得驅散那些為學生們的講演深為感動的聽眾。」

「在大逮捕的高潮中,全市大部份學生顯示了決心和作好了進監獄的準備。他們身背被褥,準備在拘留所裏安身。警察往往被學生們的愛國精神所感化,變得對學生同情起來。當上司看不到時,他們就讓學生到旁邊街頭去講演,說道:『我們和你們站在一起,但是不想惹麻煩,請往那邊走一點』」。

「教員們也前來援救學生,送來了食物和毛毯。北京教職員聯合會的八名代表,其中包括滙文大學的一名美國教授,衝破阻撓來到學校監獄慰問被捕學生。……學生監獄中的慘狀一經在公眾中報道,立即引起了一場抗議政府的風暴。各團體組織……代表及個人代表數百人,前往監獄,慰問被困禁的學生,向他們提供食品和其他援助。但是對所捐助的錢,學生們都拒絕了」。

「六月四日下午,上海學聯在收到從天津發來的有關北京大逮捕的電報後,立刻掀起了更強大的爭取工商界支持的運動。他們火速散發了載有這一消息的新聞號外、標語和傳單。晚上七點以後,街上到處都是頭戴白帽的學生在發表慷慨激昂的演說」。

然後,「六月五日早晨,罷市果然開始了,天剛破曉,學生們就已開始上街演講。早晨,整個南市區的商店都沒有開門。運動迅速擴展到相鄰的市區。上午八點左右,法租界周圍街道兩旁的商店參加了罷市,約一小時後擴展到法租界。上午十點到十一點之間,又擴展到公共租界內的英美租界區。罷市像野火一般繼續向閘北蔓延,中午時分遍及了全市,隨後又擴展到郊區。各種店舖、包括娛樂場所和飯館都關了門,只有一些外國商店例外。這就是說,在幾小時內,一個擁有153.85萬人口的城市被臨時安排、倉促組織的商業罷市所席捲,以支持1.3萬名罷課的學生」。
「商人罷市使整個城市呈現一片淒清,超出了西方人的想像。……但上海並沒有變得人走城空,相反,在街頭聆聽學生們講演的人越來越多。全市各個商店的門窗都貼上了白紙標語,上面寫着這樣的口號:『商學一致,速起救國』、『還我自治、釋放學生』、『不懲賣國賊不開市』」。

余生也晚,一直要到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初,才讀到周策縱先生在1960年五月四日出版的經典《五四運動:現代中國的思想革命》(The May Fourth Movement:Intellectual Revolution in Modern China)。當我看到這一段時,不禁悲從中來,眼淚不住,一個人在夜裏圖書館的小桌上低聲哭泣。多年之後,我和大陸一些年輕朋友談起這段文字與自己當時的反應,他們明白我說的道理,但顯然不能體會其中的苦澀。

其實那也不純然是苦,而是時空壓縮在紙頁上所生的恍忽;歷史對我們開的玩笑,表面重複,原來是變奏;巨大的渴望使我們相信一切美好「就立刻要實現」,但卻在瞬間潰散灰飛。我甚至懷疑在另一個平行的空間有另一種現實:

「就像當初迫不及待地逮捕和關押學生那樣,政府現在又急切地想擺脫學生。六月七日,四名教育部人員作為『非官方代表團』到拘留所說服學生離開,但沒有成功。第二天政府又派了一個兩人『勸慰代表團』,其中一個是國務院秘書。他們向學生解釋,政府承認犯了錯誤,表示歉意。警察也表示了歉意,並派汽車到學校門口。許多社會組織派了幾千名慰問代表,他們在政府和學生之間進行調解」。

「只是在這種情況下,自願關押的學生才於六月八日在鞭炮和歡呼聲中走出學校監獄,前去參加同學和市民為他們舉行的熱烈的群眾大會和歡迎儀式」。

董橋隨筆︱張充和耶魯書展

蘋果日報 2009-05-10

今年四月十三日,美國耶魯大學慶祝書法家張充和九十六歲生日舉辦「張充和題字選集」書法展。照說,張充和生於一九一三年陰曆四月十二日,陽曆生日應該是五月十七日,書展為了趕在學期結束之前舉行,選訂陽曆最靠近陰曆生日的四月十三日開幕。那天,耶魯圖書館東亞分部圖書室裏來了一百二十多位賓客,館方還邀請紐約海外崑曲社好幾位社員光臨,安排他們在開幕儀式禮成之後跟張充和一起演唱崑曲,九旬壽星奶奶不僅嗓子清潤,字正腔圓,連台上風韻都不減當年。余英時先生來信說,耶魯孫康宜教授和旅美幾位張充和先生的友朋,都想出版一冊張充和墨寶,收集她多年來為人題寫的書名、匾額等墨迹,收齊了印成這位書法名家的書譜,孫康宜早已經為《選集》的展覽寫了一篇〈小題亦可大作:談《張充和題字選集》〉。孫教授文章裏說,當初她跟張充和提起耶魯大學要為她舉行「題字選集」書展的時候,充和先生半開玩笑說:「我的那些題字啊,簡直是小題大作了」!孫教授一聽大喜,說張充和書法風采卓越,靠的正是老太太「小題大作」的創作精神,每次人家求字,就算只求幾個字,她都費盡心思慢慢打好腹稿,醞釀多時才展紙搦筆寫了又寫,試了又試,直到寫出氣勢,排好佈局,這才終於完成上佳之作。我觀賞充和先生法書好多年了,筆筆穩貼,字字生姿,沒想到竟是如此老謀深算。寫字實難。
好久沒有張充和的消息了,歲數那麼大,她不發話找我我不敢貿然打擾她。波士頓大學白謙慎向來悉心照顧充和先生,去年還聽白先生說老太太記起我喜歡她寫的一副對聯,說是改天找出來郵寄給我,我沒接腔。充和先生送過我一幅墨寶我已然很滿足了,我迷她的字迷了好多年,家中還存了幾幅都是我在大陸拍賣會上拍到的,這樣玩賞起來安心得多。她記得我喜歡的那副對聯是七言對子:「十分泠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隸書寫得極老練,句子也高妙。去年上海陸灝送我幾張小對聯紙,我一時貪玩,戲仿何紹基體行楷給他寫了一對,小思、許禮平看了說好玩,我又給他們各寫一對。書法這門藝術其實很折磨人,不碰,一輩子都想像不出個中甘苦;碰了,一輩子都陷進追求腕底技藝的苦惱之中,好字看得越多越恨自己無暇專心,天天非花一些時間練習根本休想成器。

充和先生幾十年苦功下得深誰都曉得。聽說她的德國夫婿傅漢思也是十分用功的學者。老太太在耶魯教授書法和崑曲,傅漢思這位漢學家是耶魯東方語言所所長。張偉華寫過一篇〈曲終韻自存〉說,傅漢思精通多種語言,教古希臘羅馬文,一口漢語極流利,在家裏跟張充和全說國語。傅先生從小學鋼琴,家裏有一架德國運去的貝斯坦,張偉華問他平日彈些什麼樂曲,他說他彈貝多芬,彈一一○號奏鳴曲,那是貝多芬晚期五首奏鳴曲之一,感情很深,技巧最難。上一代人都肯下苦功,他們的三姐夫沈從文也了不得,寫書做研究夠苦不說,練字他也絕不放鬆,幹校沒有紙張他總是在雜誌的空白處用毛筆寫下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沈先生一九八○年秋天到美國住在張充和家裏還寫了不少幅字,充和先生二十多年後竟送了我一幅斗方,帥得要命。一九八八年沈從文辭世,張充和寫的輓聯刻在墓碑上:「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四句聯語第一句第三句最後一個字,加上第二句第四句最後一個字,湊起來正好是「從文讓人」四字頌辭!孫康宜教授說,張充和後來還給《沈從文全集》和《沈從文別集》題了封面:「在那些秀逸的筆劃間,誰知道凝聚了充和多少中夜的苦思和揮毫的心力」。

從前,亦師亦友的申石初先生讀書讀到前輩文人雅士的軼事總是一一集存,有的影印,有的剪貼,有的手抄,中國的,外國的,全要,說是將來再老些他想整理一本中外文人軼事漫錄,像明清古人那樣印個袖珍版線裝書,隨手翻查,隨興選讀,文字要修飾得越考究越好。照他說,大清年間的不算,光是清末民初到一九四九年的老民國,材料已然多得不得了;西洋軼事也集中從二十世紀上半葉那幾十年間的書報選材。南宮搏先生有一回酒後興致高,他告訴申先生說他抄錄了同一時期老民國詩人的佳作,大半是紀事詩,也有百多首之譜,改天一併交給申先生處理。當時他們越談越投契,乾杯結盟,過後彼此都忙,也都不再提了,沒幾年申石初仙逝,又過了幾年南宮搏也謝世,文人軼事資料從此散失。

前幾天我收到南京友人張昌華寄來一部新印的《水:張家十姐弟的故事》,裏頭一篇卞之琳的〈合璧記趣〉說,一九五三年秋天他到江浙參加農業生產合作化試點工作,有一晚在蘇州城裏滯留,人家安排他借宿老朋友張充和舊居的一間樓室。他夜半無聊翻翻書桌空抽屜,赫然瞥見沈尹默給張充和圈改的幾首詩稿,非常珍稀,當即取走保存。一九八○年卞先生到美國小遊,整份詩稿當面還給張充和。張充和喜出望外,說她手頭留着沈先生改了詩寫給她的信,遺失的正是這幾份詩稿:「一信一稿經三十多年的流散,重又璧合,在座賓友,得知經過,同聲齊稱妙遇」!卞之琳這段軼事像小說那麼離奇,申先生看到了一定收進他的卷宗裏。

這部《水:張家十姐弟的故事》是張昌華、汪修榮合編的選集。《水》原先是張家在蘇州九如巷出版的家庭刊物,一九二九年創刊,中間停過刊,一九九六年復刊,兄弟姐妹一起組稿、刻版、油印、裝釘。他們十姐弟我只熟悉張充和,收到新書先讀高翔寫的〈張充和的印章收藏〉。充和先生寫字都鈐上幾枚古雅的閑章,原來這些閑章來頭都顯赫,石頭佳,印鈕佳,篆刻佳,耶魯展覽會真應該展出這些老石章。也巧,收筆前收到大詩人周夢蝶先生托葉國威給我寄來的詩集《十三朵白菊花》,他聽說我偏愛「十分泠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竟在扉頁上工楷錄了張充和另一首作品:「遊倦仍歸天一方,坐枝松鼠點頭忙;松球滿地任君取,但惜清陰一霎涼」!真好,充和先生清麗的韻致欵步傳到台灣去了。

牛棚讀書記| 拒收贈書啟事

By 梁文道 2009-05-03

在電視台做幕前的工作,難免會收到不少觀眾來信。例如我那一群同事,帥哥美女,他們就自然要收到表達仰慕之情的長信。很多年前,一位漂亮而且妖嬈的女同事甚至在生日那天收過九百九十九朵紅玫瑰,紮在十個大紙箱裏頭,沿着走廊一列綻放,非常壯觀。結果她感動得略帶淚光;儘管大家都說那是她自己安排的。

至於我,收到的信若不是一封來討論中國五千年歷史真正動力是黃帝念力的長信,就是有人聲稱自己找到了廣義相對論的破綻(雖然信中連一條算式也沒有)。在電視台工作,你收到甚麼樣的信就表示你是甚麼樣的人,這些信果然充份表現出我在觀眾的心目中的位置,也協助我找到了自己的目標客戶。後來,大概是因為我做讀書節目和寫書話的關係,收到的信變了。內容的類型倒是沒有太大的不同,只是它們變成了書稿而已;比方說《華夏五千年之謎》與《愛因斯坦的黃昏》,以及一些描述個人成長歷史與溫州城演變過程的長篇小說(它們通常都有四十萬字,真的)。我幾乎每天都會收到不同的書稿,每份稿子都附上一篇言詞懇切的信,要我「多多指教」。如果我讀遍所有塞爆我信格及電子郵箱的書稿,而且還真的乖乖聽話「不吝賜教」的話,那會有甚麼後果呢?愛德蒙.威爾遜(Edmund Wilson)說得好:「如果作家們把人送來的初稿都看了的話,那麼他們也沒時間幹別的了。一個希望自己的初稿能夠得到意見的作者,應該投送給出版商或者編輯,他們會為做這種事的人付薪」。

更何況出版社和編輯也送書給我。其中不乏樣書,他們想我寫序或者只是捐出名字,好印在腰封上面,和其他十來二十個人名,一起「全力推薦」那些連看都看不及的書。且容我再度引述愛德蒙.威爾遜的一段話,每回收到這類請求,他的答覆都是這樣的:「愛德蒙.威爾遜很抱歉地說明以下的事情他是不會做的:閱讀手稿,按照別人的要求寫文章或者書,寫前言或者序,為宣傳的目的而發言,做任何編輯工作,做文學大賽的評委,接受採訪,發表演講,參加座談,上電台或電視,參加作者聚會,回答訪問問卷,出售手稿,把他自己的書捐贈給圖書館,為陌生人簽名,允許他自己的名字被印在信紙上,提供他個人的訊息和照片,提供關於寫作或者其他題目的觀點」。

難怪人家說愛德蒙.威爾遜是作家中的作家,因為他做到了所有作家都想做但又不敢做的事。不上電視?這可是我的謀生之道呀!一般而言,出版社和編輯送贈的書多半要比陌生作者寄來的稿子有保證,起碼經過一層過濾。假如不是要我寫推介文字,它們甚至說得上是意外之喜。可是,我還是寧願他們別寄給我的好。有一回,牛津大學出版社的林道群兄問:「聽說凡是出版社送的書,你一律不寫不談?」這真是把我想得太清高了。其實只是大家把書送了出去之後,便格外緊張別人的看法,一天到晚盼着書評的出現,根本忘卻了這個世界每天的新書有多少,就算再勤奮的書評人也不可能即時滿足所有編輯的願望吧。除了閱讀效率有限,我不愛出版社贈書的主要理由是因為這行太苦,瀕臨危機;物傷其類,我同情這些還在做書的人。或許你會說我一廂情願,但我真的從不以為出版社贈書只是為了讓人幫忙宣傳。我覺得一個編輯收到一份值得出的稿子,然後努力用心替它裝身扮相,使之出落得漂漂亮亮,必然要生起一份養父母般的驕傲,必然想人家見識自家子弟的丰神。所以我相信他們送書給我固然是促銷,但也絕不僅止於此。讀書人原該有這等同體大悲的襟懷,遇到好書當然得推而廣之,與朋友共。既是如此,我就更不願領受這些好人的贈書了。世風日下,知音漸少,愛書人已經不多了。如果連我們自己都不買書,更等誰來?

董橋隨筆︱艷陽下的馬丁尼

2009-05-03

劉紹銘教授好福氣,一九八一年有緣為林文月教授調馬丁尼。那年秋天,劉教授的台大老師侯健教授到威斯康辛大學校園參觀,姚一葦、林文月兩位教授隨行,威大東亞語文系鄭再發教授伉儷導遊,帶了三位貴賓去劉公館拜訪劉教授。「聽說你很會調馬丁尼?」林教授一問,劉教授大喜,立時搬出各式調酒道具為林教授獻藝,冰塊、杜松子、苦艾三味攪拌,搖之之,挑之抖之,高腳杯一斟,檸檬片一霑,林教授淺淺一呷:「唔,好香!果然別有一番風味,」她回了回味又呷一口:「給我再調一杯吧。」劉教授銜命效勞,銜命陪喝,一個時辰不到幾乎喝掉一瓶Beefeater,林教授竟然言談依舊,儀態依舊,鎮得劉教授暗暗讚嘆「酒仙之譽,果然不虛」!隔了一宿才聽鄭再發教授說林教授其實不勝酒力,回客館路上站都站不穩了。

嚐過林教授燒的菜不稀奇;請過林教授吃飯也不稀奇;陪過林教授喝酒更不稀奇:為林教授調酒,那是稀罕的福份,珍奇的經歷。劉教授一簑煙雨任平生,見過的人經過的事一定像他讀過的好書見過的麗人一樣多,只是天生矜持,言行紳士,筆下從來不寫個人瑣事,連個「我」字幾乎都避忌,遑言「我的朋友張愛玲」那樣不合洋派分寸的叨光。張愛玲傳世信札多得很,蒙張女士直呼其名的人大半不在了,她慣稱「紹銘」的劉教授卻情願冷眼看盡天下蒼生爭寫張愛玲也不輕易搦管追憶他和祖師奶奶昔日的交往,「酷」得驚人。劉教授那篇〈生活其實可以如此美好〉淡淡露了幾筆他給林教授調酒的軼事,那是劉教授送一道甜品給他的粉絲了。

左一個教授右一個教授實在彆扭。劉紹銘我幾十年來都叫他劉公,早年編雜誌偶以英文通信也只簡稱"S.M."。林文月數十年裏從來是「林先生」,寫信如此,面談如此,電話如此。侯健、姚一葦我沒上過他們的課也從未拜識過他們,久仰兩位都是文學大師,文章高手,斷非「教授」那麼虛幻,稱呼他們「先生」其實是最尊敬最貼切的表述了。大陸、台灣、香港處處大學林立,校園老樹飄下來的樹葉幾乎每一片都會飄到過路教授的頭上肩上:黑板前講壇上蕭蕭然再也看不到我那一代人見慣的「先生」了。大陸近年尊稱長輩前輩愛叫「老師」,台灣也學着叫,那也好聽,也合適,卻也帶點客氣的應酬成份,遠遠比不上一聲「先生」那麼端莊那麼老成。翻譯家湯新楣先生說英文一個"Sir"字翻譯最堪斟酌,是教翻譯、考翻譯很好用的小例子。一八九四年蕭伯納劇作《Arms and the Man》在倫敦上演,全場觀眾鼓掌叫好,只有一名看官大喝倒彩,蕭翁站在台上欠身向他鞠躬說:"I quite agree with you, sir, but what can two do against so many?"中文的「先生」也一樣可褒可貶,翻譯蕭翁這句話照譯「先生」二字雖然達意,畢竟跟稱呼「余先生」或「英時先生」大不一樣。

余英時好多年前早命我不必稱他「先生」,跟他通信儘管彼此稱兄道弟,見了面我還是叫他「余先生」順口:在我心中他確然是我敬慕的「先生」。劉公跟余先生是老朋友,他為天地圖書主編的《當代散文典藏》叢書老早合該編出一本余先生多年來論史以外的隨筆文章,有學,有識,有情,多麼帥氣的大儒小品!劉公這本新書《渾家.拙荊.夫人》寫得好,尤其是他替叢書各家寫的導言,我衷心期盼他寫幾千字評論余英時散文。寫「教授體」的文評好辦,到試驗室借幾塊塑膠人體標本拼拼凑凑不難交卷;寫「先生體」的文評靠的倒是仁心妙手的切片化驗和微創手術,劉公的每一篇〈導言〉終於都寫成了一幅幅回了春的大地,溫山無語,軟水會心!黃裳文集《好水好山》所收都是黃先生論古書、懷古人的篇章,劉紹銘平日無暇親近那些典籍,寫導讀勢必抄小路闢蹊徑。果然,黃先生寫《資治通鑒》的文章引司馬光對兒子說的一句話:「賈豎藏貨貝,儒家惟此耳」,劉公順手一拈,圍繞「儒家惟此耳」來回揮灑,黃裳其人,藏書其事,輕輕一攏,都在眼前!

我比劉公小幾歲,拜讀他的文章評介他的著述我向來畢恭畢敬,生怕說錯了話老頭斥我沒大沒小。劉公伺候比他年長的師友也畢恭畢敬:吳魯芹他尊稱「魯芹先生」,跟「濟安先生」待遇完全一樣,還有「志清先生」。喬志高從小到老永遠是洋派才子,劉公寫他經常照洋規矩直呼其名。書中有三位老人劉公不稱「先生」我倒有些奇怪了,一位是施蟄存先生,一位是黃永玉先生,還有一位是黃裳先生。也許他跟這三位名家往來不多不很在意他們的歲數,也許他揮筆縱論之際故意想把道理寫得硬朗些,反正長住大陸的這三位前輩確實住得比台灣遠些,有點生份。到了寫〈春華秋實.雅舍風光〉,作者筆鋒轉而「實秋先生」長「實秋先生」短,和我心目中的梁先生印象幾乎完全一樣!「實秋」二字從來讓人聯想五四時期彳亍未名湖邊的長衫人物,扣上「先生」二字簡直風清月明,雅緻極了;況且,梁先生一生功業我們五、六十年代在台灣求學的一輩人格外親切,劉公寫他動了感情,我讀了也動了感情:那到底是我們老派人的共同記憶。反而書中拿白先勇的〈國葬〉和張大春的〈將軍碑〉並論我至今「並」不起來,猶疑了半天終於也沒有找出這兩篇小說細心對讀。

一看劉紹銘新書書名的「渾家」、「拙荊」、「夫人」不難看出劉公又在擔憂中文不像中文了。他真是個有心人。白先勇壯麗的文風其實都留在了白先勇的著述裏平安無恙,那已然是中文讀書界的產業,跟我們有了梁實秋有了夏志清有了余光中有了林文月有了吳魯芹有了施蟄存有了黃裳有了黃永玉一樣可喜。人各有命,文亦有命,命中文星拱照的終歸能文,命中文星落陷的寫也白寫。讀完《渾家.拙荊.夫人》我彷彿重新結交了書中評點的這九位文章大家,坊間邂逅再多的「你的家父」和「我的令尊」我想我一定更不在乎了!有一天,萬一我跟劉公一樣有緣為林文月調馬丁尼,我想我也會緬懷《Under the Tuscan Sun》裏艷陽下杏紅的老房子和青翠的橄欖園:「生活其實可以如此美好」。劉公你再來一杯馬丁尼吧!

董橋隨筆︱珍惜家書

2009-04-26

楊絳先生來信提起《任鴻、陳衡哲家書》我才回想我讀過的一點陳衡哲。陳衡哲一八九○年生於江蘇武進,一九七六年殁於上海,湖南衡山人,留美,芝加哥大學文學碩士,一九二○年跟任鴻結婚,愛慕她的胡適寫〈我們三個朋友〉一詩祝賀。她是新文學運動的開山作家、詩人、歷史學家,當過北京大學、四川大學歷史系西洋史教授。原名陳燕,洋名Sophia成了筆名,胡適譯為莎菲、莎斐,跟過胡先生他們創辦《獨立評論》,主編商務的《中國文化叢書》,抗日時期在香港加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勝利後應美國國會圖書館聘請去當了指導研究員一年,晚歲病目,活到八十六。

蘇雪林老師早年跟我談起陳衡哲,她說陳衡哲寫過《西洋史》、《文藝復興史》、《歐洲文學復興史》和《新生活與婦女解放》。這些歷史教科書大半是課堂上的講義,參照西書夾譯夾叙,不是陳衡哲最有價值的著作。《新生活與婦女解放》反倒值得一讀,到底是老民國時代宣揚婦權的著述,就算創見不多也具啟蒙意義。聽說《陳衡哲自傳》只在台灣出版過,我在倫大亞非學院圖書館速讀過這本書竟沒有留意是何時何地的版本。陳衡哲短篇小說集《小雨點》我也在圖書館裏讀,還有《衡哲散文集》。

少小時候在南洋老家書房裏我讀過《小雨點》,似懂非懂,不太好看,多年後在英倫再讀才讀出她新進的筆法,讀出女性自覺意識,流露不少同時代西洋新進女作家的惶惑與關顧。有些評論家說陳衡哲一九一七年發表的〈一日〉是中國現代文學最早的創新之作,胡適陳獨秀他們還在爭論新文學問題的時候陳衡哲已經採用了白話文新穎的書寫方式;還說原本公認魯迅是中國現代新文學的開山始祖,如今看來恐怕也不能不正視陳衡哲的先驅地位。從哺育中國現代文學的西洋養份考量,陳衡哲的創作也許真的比魯迅前衞;從調理中國現代文學的母體元氣審視,魯迅的文學脈息畢竟比陳衡哲沉實。儘管陳衡哲的西學技巧比魯迅強,魯迅的國故修煉終歸比陳衡哲深:文學要追尋新進機緣也要追思傳統淵源。〈一日〉那樣靈慧的構思簡直維琴妮亞.吳爾芙,可惜在中國讀書界壽命並不很長。

怎麼說都是中國現代文學的開路先鋒,胡適、魯迅、陳衡哲他們那代人點點滴滴的嘗試當然都值得借鑑,一步一個腳印,辨認這些腳印更是晚來的追隨者最珍貴的承繼過程,反而任鴻那樣的科學家、教育家留給後世的科學孤詣和辦學經驗都湮沒在一代接一代的教育理念金屬疲勞僵局裏。任先生一八八六年生,一九六一年殁,字叔永,四川巴縣人,留學日本,入同盟會,辛亥革命後做了總統府秘書處總務長再做國務院秘書,跟趙元任創立中國科學社,出《科學》雜誌。一九一二年到美國留學,在哥倫比亞大學獲化學碩士學位,回北京大學執教,任北洋政府教育司司長,還做過四川大學校長。一九四九年後當全國政協委員,全國科技學會副主席,七十五歲在上海逝世,著有《科學概論》。

任鴻和陳衡哲夫婦留下來的片紙隻字風裏雨裏都靠任家後人盡力保護保存。楊絳先生說,任家侄孫任爾寧文化大革命時期為了保存三爺爺和三娘姆這批書信,特地參加了「紅色宣傳隊」充當演奏手風琴的演員。他把手風琴搭在肩上,手提塞滿手稿的風琴箱,演出時坐在箱子上,睡覺時枕在頭底下。一次,宣傳隊路過重慶老家,他嫌提着一箱稿子很累,索性暫時寄在母親床底下,心想母親的斗室幾經「打、砸、搶」,紅衞兵不會再光顧。誰曉得他剛走,母親又給戴上資本家家屬的帽子,床下的手風琴箱又給抄去。他到抄家辦公室去討,自稱是手風琴獨奏手,一個人安安靜靜坐在那裏死不肯走。管庫人員拗不過他,破例讓他自己到庫裏去找。庫裏抄家抄回來的東西堆積如山,他居然找到了那個手風琴箱,粗粗的鎖竟也安安好好沒人撬開!幾十年後三爺爺三娘姆的《家書》出版了。

真是一本很好看的書,難怪楊先生多次問我買到了沒有。《任鴻、陳衡哲家書》裏陳衡哲說,她吃包子的習慣是錢鍾書和楊絳培養起來的,以前錢先生和楊先生每次去探望他們都帶了一份用毛巾包裹的雞肉包子,打開來還散發熱氣。晚年在上海,任爾寧每天早上到淮海路給陳衡哲買包子,通常買三個,任爾寧吃兩個,陳衡哲吃一個,她只吃皮不吃餡。全書十三章,每章穿插家書原件彩色圖版和黑白老照片,各章文字由任爾寧執筆,根據家書釋文和背景細說任鴻陳衡哲生平事蹟,淡筆陳述,句句充實,文字又清爽,難得極了。這位楊絳口中的「寧寧」現在也六十上下了,楊先生很疼惜他,他在〈後記〉裏也不忘「衷心感謝文學大家楊絳先生的關心和鼓勵」;我在新聞照片上見過任爾寧,一臉書卷氣。讀《家書》我最欣賞的是任鴻和陳衡哲的毛筆字,秀外慧中,俊帥裏見剛毅,見風骨,見家教,看完再看百看不厭。楊先生說我喜歡集藏信箋,書上掃描的孫文臨時政府總統府用箋我一定沒見過。是沒見過。可貴的其實還有任鴻初到美國寫的那封信,竟然寫在稀世的「薛濤箋」上,薄如蟬翼、艷似桃花,蛛網暗紋歷歷可辨,不諳書藝的人誰敢在這樣的箋紙上落墨?還有清秘閣信箋,涵芬樓製箋,北平花箋。任鴻給大女兒任以都寄《唐人萬首絕句選》還親自圈紅圈圈出佳句要她熟讀。任家子女都了不起,任以都是五十年代哈佛歷史學博士;任以書也留美;任以安在哈佛拿了物理學博士,九十年代任全美地質學會會長。書中第九章〈任家花園的故事〉說二十世紀上半葉重慶任家花園是國民政府無償撥地、任家兄弟出資興建的著名花園,聽說徐悲鴻常在園裏作畫;白楊、曹禺、張瑞芳也常去參加舞會,花園漸漸成了重慶的小夜市,四十年代小說《七七夜花園》寫了這座名園。這本小說看書名我似曾相識,依稀記得是六十年代在台北一位父執家裏書架上見過,說不準,也無從稽考了。

董橋隨筆︱又聽到〈望春風〉

2009/4/19

一九四九年大陸變色,美國共和黨在香港投資創辦出版社 Swen Publication,中文叫思文出版公司,出版許多反共書籍。韓戰不久爆發,聯合國軍隊俘獲了許多文盲的共軍,出版社於是出了一些反共連環畫冊做教材向他們灌輸反極權思想。一九五一年美國第七艦隊開始協防台灣,思文出版公司為安全着想從香港遷到台北,辦公室設在台北火車站附近的館前路。一九五二年,出版社經費歸併美國國務院屬下的美國新聞處,台北公司結束營業,許多職員轉到台北美新處工作,龔弘先生也轉過去了,跟吳魯芹先生共事多年。

這些老故事我在香港美新處做事那些年零零碎碎聽宋淇先生、李如桐先生幾位前輩說過,今年復活節在台北讀了龔先生的《影塵回憶錄》又知道了多一些。龔弘字偉岩,小名泰倌,老民國中央政治學校第七期新聞系老大哥,在重慶、印度、上海、香港、台灣、美國都做過出色的文化事業,一九六三我讀大三那年常在報上看到他的照片,他那年出任中央電影公司總經理,製作了許多健康寫實的著名影片,比如《蚵女》,比如《養鴨人家》,導演李行、白景瑞是他的愛將,柯俊雄、王莫愁、唐寶雲是他掌權時期捧紅的明星。龔弘早年跟過溥心畬學畫學書,在《印度日報》、思文出版社和美新處期間畫過許多時事漫畫連環圖。《影塵回憶錄》由龔先生口述、他的大公子龔天傑整理,蕭萬長、陸以正、王鼎鈞都寫了序文。「送給你,帶回飯店讀一讀,非常好看的回憶錄,你一定喜歡!」台北前輩老朋友魯二叔說。

該也快八十了,二叔精神好得不得了,蠅頭小楷依舊那麼整齊漂亮,說是天天晨起到公園散步,吃了早飯抄兩三段俞曲園《春在堂隨筆》,午睡半時辰,到他侄兒開的五金舖喝了咖啡逛一逛街,天黑了回家看電視看書睡覺:「如是者很多很多年了!」他說老年人起居飲食要刻板不變最緊要,吃葷吃開了千萬不要改吃素,吃素吃開了也千萬不可改吃葷:「小病不必看醫生,得閑不妨看美女,」他說。「親近美人、美景、美事可以增強血氣,調理脈象,老弟你別以為我老了腦筋壞了,是真心話!」我深信二叔的腦筋比許多年輕人都管用,十幾二十年前二嬸過世了,他跟一位比他年輕二十二歲的守寡美人一見傾倒,再見傾情,從此兩心相照,兩處作息,不做夫妻,只做伴侶,情愫頗像法國哲學家薩特和紅顏知己西蒙德蒲娃。早些年二叔帶我們去品嚐美人做的四川菜,人甜菜辣,憑一對酒窩酒量簡直好得驚人,過不了幾年聽說得了絕症,閉門謝客,只靠二叔三天兩頭帶她看醫生陪她走完生命的旅程。「生離死別都注定,」二叔說,「但願老天爺容許我下輩子再陪她過幾個更美好的日子!」

認識二叔那年他還在台北市政府當會計,家住台北近郊一幢老洋房的二樓,洋房後面還有一片水稻田,二叔夏天秋天最喜歡涉水走到田裏學農家小孩摸泥鰍,抓小魚,找青蛙。「那是難得的田園風味,龔弘先生回憶錄裏也寫了,寫得真溫馨!」我想起高雄莊大哥舊厝後頭那片水稻田也好玩,我在台南求學那四年放假常去莊家住幾天,騎自行車進城經過田邊幾乎都會碰到農家小孩拎着空罐頭摸東抓西,騎到盡頭轉進小街小巷到處是賣台灣小吃的小飯館小麵店,看完電影夜再深館子還很熱鬧,吃了宵夜摸黑穿過田邊小路萬籟寂靜,連農家養的狗彷彿都懶得守夜了。二叔說幸虧我們都經歷過五、六十年代老台灣的老歲月,「夢裏縈繞的是王莫愁甜美的笑靨」。依稀記得看《金門灣風雲》的時候已然迷上王莫愁,看《蚵女》更覺得她好看,《影塵回憶錄》裏說她是越南僑生,本性非常純樸善良,個子又高大,十分符合蚵女討海養家的形象,害我多年後路過鹿港海邊的蚵田還想起她,想起電影裏的台灣小調〈望春風〉。龔弘說中影隸屬國民黨黨部專管文宣的第四組,電影內容新聞局管了黨部還要管,黨國大老何應欽一些衞道幕僚一聽說劇情中王莫愁未婚懷孕,一個電話命令中影改劇本,大家只好臨時加拍男主角去律師事務所補辦婚姻登記的鏡頭!

二叔哪年轉到中影會計科我不記得了。這回我在台北坐車還經過中影片塲,門面破舊剝蝕,聽說改成展覽館了,可惜趕不及進去看看。那天在二叔家裏倒開了留聲機聽了他珍藏的〈望春風〉,年代久了音響變質,昔年韻味卻還在。真難得,二叔連這麼古舊的留聲機都有,黑白唱片也不少,木櫃上那架收音機倒是壞了,擺在那裏做個紀念。我們都是念舊的老人,二叔廳堂上那幅溥心畬寫的小橫匾我喜歡,「閑心依舊」四字狂草如龍如鳳,「心畬」二字也靈動,說是幾年前溥心畬一位學生輾轉替他洽購,金絲楠木鏡框配得真典雅。溥先生的字確然應該鑲楠木畫框,我過去粗心疏忽了:「比如嵌百寶的筆筒,」二叔教導我說,「黃花梨一定比紫檀有味道,木色相襯!」書案上大大小小八、九個都是明清黃花梨筆筒,嵌花卉嵌博古嵌人物十分考究,如今怕是碰不到了,碰得到價錢也貴,二叔說那是他在中影時期的緣份,李翰祥還教過他怎麼挑,品相不行的一一淘汰:「我們是小本經營,玩不起宮裏的貴氣玩得起書生的雅氣!」他說從前一時遲疑錯過了坊間兩件文玩,至今惦念不已,一件是紫檀筆筒,刻一首七絕:「重陽時節雨潺潺,四五花蔬院不寬;老嘆學人籬下種,種花容易折腰難」;一件是民國竹臂擱,刻張大千書法:「百年詩酒風流客,一個乾坤浪蕩人」。「其實我只遲疑了一夜,」二叔說,「翌日趕去古玩店竟然賣掉了!」。臨走,我看到書架上竟然還珍存一堆五、六十年代香港美新處出版的《今日世界》月刊,還有七十多種香港美新處編譯的美國經典中文譯本,裏頭十幾種是我當年在美新處當編輯寄給他存閱的。「像不像聽到〈望春風〉那麼親切?」二叔陶然一笑,滿臉自得。

董橋隨筆︱溥靖秋畫蛺蝶

2009/4/12

啟功先生是清皇族後裔,是雍正皇帝的八代孫,一生堅決不以愛新覺羅為姓,說愛新覺羅不是姓,他姓啟,名功。聽說,所有來信只要信封上寫「愛新覺羅.啟功收」,啟先生一律原封不拆,在信封上註明「查無此人,請退回」。幸虧我知道一點啟先生的脾氣,從來不跟他提愛新覺羅這四個字,溥姓清室後裔他倒是喜歡的,談溥儒談溥伒總是談得很高興,還替我收藏的溥儒冊頁題了長跋錄了詩作。有一回他聽說我六十年代在台灣求學時期無緣拜識溥心畬先生,不禁連連慨嘆「可惜」。

趙仁珪、章景懷新近編錄的《啟功隽語》收了啟先生給我寫的聯語,那幅聯語暗藏董橋二字,絕對是啟先生的「隽語」,連余英時先生都說最可玩味。《語》裏也說有人當面稱啟先生「愛新覺羅」,他立刻板着臉說:「我運動中經常挨批,叫我『愛新撅着』還差不多。」八十年代同族人要辦愛新覺羅書畫展,啟先生也拒絕參展,還故意寫詩存照:「聞道烏衣燕,新雛話舊家。誰知王逸少,曾不署琅琊」,那是說書聖王羲之從來不誇耀自己是出身高貴的琅琊家。牟潤孫先生和啟先生是同門,都是陳援庵先生的學生,牟先生說今日大陸意識型態都變了,揹着愛新覺羅姓氏難免隨時惹禍。果然,《啟功隽語》裏引了啟先生一句話說:「現在這麼多人都爭着叫愛新覺羅,我們只好給他們讓地方了。下次文化大革命,你們看到誰去掃廁所、掃大街,那才是真愛新覺羅呢!」

南遷台灣的愛新覺羅.溥儒是啟先生的長輩。薩本介新書《末代王風溥心畬》裏說,溥儒五歲那年進宮,慈禧抱他坐在膝上出題目讓他作對聯,他竟然從容對答,慈禧大喜說:「本朝的靈氣都集於此幼童身上,日後此子必以文才傳大名!」五十年代宋美齡想拜溥心畬學畫,溥先生開出的條件是拜師必須行大禮,宋美齡為難,改請黃君璧教畫。薩先生說,在溥先生的潛意識裏,王爺是終身制,拜師事小,「國體」事大,入門不行大禮等於違背君臣體統。我在台北看到過幾幅溥先生畫的工筆觀音菩薩下款偶署愛新覺羅溥儒;我供奉的兩幅觀音一署溥儒一署心畬。

天津張傳倫先生好心,上個月輾轉替我找到一柄溥靖秋畫花卉蛺蝶小扇子,三隻工筆蛺蝶畫得格外細緻,有一隻還描了金,背景繁花倒是淡彩寫意,佈局極為喜慶。溥靖秋是溥雪齋的親妹妹,人稱十五姑,畫蛺蝶最拿手,溥心畬都沒有她這份本事。畢竟是愛新覺羅王府深閨裏的女史,畫名從來不彰,幾部近現代人物名號辭典和美術家書畫家辭典都查不到她的芳名,友人嘉明說連《愛新覺羅家族全書》第八卷之《書畫攬勝》收錄清宗室一百四十多名書畫家裏頭都沒有紀錄溥靖秋。嘉明還說,溥松窗的公子毓嵉設立愛新覺羅網站記存雪溪堂的珍藏,有一些溥雪齋、溥心畬、溥靖秋的畫作可以洽購,卻也隻字不提溥靖秋生平,實在有點不尋常。

溥靖秋畫蛺蝶勝在嫻靜:意態嫻靜,色彩嫻靜,韻致嫻靜,跟我家舊藏于非闇、周鍊霞畫的工筆蛺蝶很不一樣。京派于非闇的蛺蝶太粉,海派周鍊霞的蛺蝶太艷,只剩溥靖秋彩筆下蛺蝶生機盎然:「那也許跟她的宮廷氣脈有些關係,」倫敦一位熱愛中國書畫的老報人說。「受過幽森家教的薰陶,藍血閨秀藝事講究的向來是井然的分寸!」老報人早年研究英國宮廷政治歷史,七十年代在報刊上寫過許多英國宮廷藝術品味隨筆,前幾天我把溥靖秋這幅扇畫電郵給他過目,他來電話說他也珍藏一件老民國的小冊頁,裏頭有一頁竟然是溥靖秋畫的草蟲:「是一九三八年夏天之作,氣韻跟你這幅扇畫一樣寧靜,不畫繁花畫了幾筆雜草碎石,很好看。」老報人說那本小冊頁是五十年代跟劍橋一位中國留學生交換的,一本插圖舊版莎翁喜劇換一本小名家冊頁,實在划算:「那位留學生洋名依稀記得叫彼得,他母親聽說也是清皇族後裔,家裏收藏的文玩字畫似乎不少,帶了一些小東西到劍橋,貴的出賣,不貴的跟人家交換,好玩極了!」

五十年代劍橋那位彼得我錯過了,沒見過,七十年代在倫敦蕭老夫子家見過的那位小姐倒真是愛新覺羅了。四、五十歲的人,皮膚白得近乎人造皮,一張臉像畫得不好看的工筆仕女圖,下筆夠細,線條呆板。小姐禮數周到,人也和氣,識見又豐富,說是長住美國,常去歐洲,家道蕭老夫子喻為「紫禁城的黃昏」:「可是那畢竟是紫禁城的黃昏,不是隨便一條破胡同的黃昏!」過了幾個月,我在老夫子家裏看到她郵寄送給老夫子的小斗方,工筆花鳥,有點靈氣,有點詩意,有點生硬,兩行柳體小楷倒老練得很。「一看看出是宮廷書畫,」老夫子開玩笑說;「每一筆都臨摹,有根有據,無神無采。」那位老報人不服氣,說人家還是用過功的。

溥靖秋的花蝶扇只題六個小字:「靖秋女史寫生」。是寫生不是臨摹,怪不得溥心畬于非闇周鍊霞都畫不出她的蛺蝶。在北京住王府住四合院的花鳥草蟲畫師在院子裏養鳥種花玩蟲很方便,于非闇聽說也喜歡這些;上海洋派些,家居空間也許沒那麼寬暢,周鍊霞那樣的民國美人香閨裏寫字畫畫已經夠忙了,一定沒有閑情侍候花花草草。我向來喜愛她的小畫她的書法,書和畫總是配得很得禮很對稱,功力深,品味高。溥靖秋的字也寫得很好,只怨扇子是小小的小姐扇,花蝶也畫得嬌小,署款那幾個字偏偏大了點,微微弄傷閨秀扇子天生娟秀的韻致。中國字畫講究畫與字呼應巧美,畫小字大,字小畫大,都犯忌,張大千、溥心畬配搭得最漂亮,大字小字行楷工楷要什麼尺寸寫什麼尺寸,分佈在畫幅上左看右看都順眼,何况題詩題詞題識從來貼切。溥靖秋這道功底還嫌嫩了些。

董橋隨筆︱《青玉案》散記

2009-04-05

知道紙型見過紙型的人不多了。紙型是印刷用的澆鑄鉛版模型,用多層特製紙張沾濕了覆在活字版上壓出版上的文字。辭書上引巴金《隨想錄》裏一句話:「刊物來不及付印,廣州就受到敵軍的圍攻,我帶着紙型逃到桂林。」還有阿英〈關於瞿秋白的文學遺著〉說:「後來創造社被封,這部書的紙型,便移到了泰東書局。」一部書一版一版的鉛字字粒重得很,搬來搬去不方便,不小心碰散了要重新排字重新校對,壓成紙型輕便得多,注入新鉛重印最省事,難怪逃難不怕帶紙型,創造社封了紙型終於逃過一劫。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在跑馬地黃泥涌道徐訏先生的舊樓房裏看到一叠叠紙型堆滿牆角,都是他的書的紙型,他說魯迅不說紙型說紙版,平日寫信多次提到:「此次因喬峰搬家,我已將所存舊紙版毀掉」;「聽說書店已將紙版送給官老爺,燒掉了」。我認識兩位跟魯迅又相熟又通過信的人,一位是徐先生,一位是姚克先生,他們那一代人寫作、印刷、出版都親力親為,徐先生辦《筆端》時期我陪他去過幾次印刷廠,滿手油墨的印刷廠排字工友印刷工友他都熟,他們跟他說廣東話,他跟他們說國語,彼此對談暢快。依稀記得徐先生家裏有《盲戀》的紙型,連他的鋼筆簽名都做了電版壓進紙型。「沒辦法,出版社說倒閉就倒閉,不留紙型將來再印成本就貴了!」徐先生說出版一本書太不容易。我七十年代出的書也排字,也有紙型,出版社不久真的關了門,紙型不知道扔到那裏去了,幸虧台灣出了台灣版,幾十年後港台舊書攤上偶然還找得到那幾本少作,人家買來要我簽名倒是恍如隔世了。早春二月整理二○○八年四月到二○○九年二月的文稿,想起六十年代賣文至今四十多年,寫書出書賣書歷經滄桑,徐先生家裏那堆紙型朦朧的影子還在眼前,彷彿黑白電影畫面,襯着放映機沙沙的聲響,心中幽幽飄起幾絲傷逝之情。今年這本新文集依舊交給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開本比過去兩年出的要大些,封面我參照一部二十世紀初葉西洋裝幀家設計的封面圖案讓印刷廠借鑑模仿,燙金線燙紅花效果都不錯。那幾天春雨連綿,春寒不散,我深宵悠悠忽忽讀了一些宋詞元曲,雨聲越聽越密,懷舊越懷越深,這本新書的書名索性借用賀鑄名作詞牌《青玉案》。

賀鑄是宋代詞人,字方回,宋太祖賀皇后族孫,愛說遠祖本居山陰,算是唐代賀知章後裔,懷想知章居住慶湖,自號慶湖遺老。他的《青玉案》有一句「梅子黃時雨」,宋代周少隱《竹坡老人詩話》說「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謂之賀梅子」: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若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青玉案》的詞調都說賀鑄這首「凌波不過橫塘路」是正格,《青玉案》因而又名《橫塘路》。看字面,看字意,怎麼說「青玉案」都比「橫塘路」綿邈。辭書上說,青玉所製短腳盤子叫青玉案,也指名貴的食用器具,《文選.張衡〈四愁詩〉》:「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劉良註:「玉案,美器,可以致食」。還有一說是青玉案几,李白《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詩:「瓊杯綺食青玉案,使我醉飽無歸心」。青玉案也泛指古詩,杜甫句「試吟青玉案,莫羨紫羅囊」,仇兆鰲註「青玉案,謂古詩」。賀鑄這首詞上片「月橋花院」有些版本作「月臺花榭」;下片「飛雲」一作「碧雲」;那句「若問閑情都幾許」另作「試問閑愁都幾許」。園翁前幾天說「若」字比「試」字曲,「情」字比「愁」字遠,收尾「煙草」、「風絮」、「梅雨」的比喻尤其未必一個「愁」字可以安頓。早年編雜誌羅慷烈教授的論詞小品我登過幾十篇,他好像評過賀鑄這首詞,忘了是怎麼取捨,改天當去請教老先生。聽說這位賀梅子「長身聳目,面色鐵青,人稱賀鬼頭」,脾氣也怪,官場上做的盡是冷職閑差,授江夏寶泉監,任上悶得天天整理舊稿,編成《慶湖遺老前集》,晚年長住蘇州,杜門校書。他能詩能詞,能盛麗,能妖冶,能幽潔,能悲壯,寫征婦相思的《搗練子》一筆入骨:「斜月下,北風前,萬杵千砧搗欲穿。不為搗衣勤不睡,破除今夜夜如年」!日前沈茵給我寄來賀鑄字幅舊照片,不知是真是贗,行書難看得不得了:「人醜,字醜,填詞怎麼填得這般撩人?」她說。「詞填得好就好,管他人醜字醜!」我說。

書籍裝幀徐訏先生那一代的新派文人都講究,英國法國那個時代的文人也講究,大抵求的是書卷氣,典雅氣,一九二三年英國艾略特詩集《荒原》初版封面是日本藍天虎皮紋花紙貼白籤;一九二五年北京俞平伯詩集《憶》的初版索性用暗灰色虎皮宣紙做線裝封面,袖珍本,手抄製版。都說電腦時代了,紙本書籍遲早式微,各地書店遲早關門,害我每年出文集總抱着做一本是一本的心情,總想着裝幀得考究些好讓幾十年後的知識人像收藏古董似的珍而藏之。幾個星期前,英國一位老朋友影印一篇文章給我看,說紙本書籍五十年內還死不了:「我們都死了書還活着!」這樣的寬慰話老書蟲都愛聽。台灣梅影小築主人更多情,收到新書《青玉案》來電話說他找到幾塊舊紙型,不日裝了鏡框送一塊給我留個念想!立春那天坊間偶得一笏老墨,「乾隆戊午夏月以五石烟製」,浮雕滿榻一函函的線裝書,泥金楷書「置身在嫏嬛」,金字招牌汪節庵監製,背刻「知白守黑,知雌守雄」。嫏嬛是神話中天帝藏書之處,誰都沒去過,名字倒取得盛麗。幾十年前古董街大雅齋黃老先生收得一枚清代昌化雞血石章,刻「嫏嬛夢回」,篆字極佳,可惜石質不夠好,紅得不夠艷。

董橋隨筆︱任伯年團扇

2009-03-29

徐悲鴻一生崇拜任伯年,集藏任伯年作品很多。他慨嘆任伯年幾個學生都早逝,只剩倪墨耕民國初年還在上海鬻畫,「不過油腔滑調而已」。任伯年一八九五光緒年間下世,有一子一女,女兒叫雨華,學父親畫藝很有成就,嫁湖州吳少卿為繼室,吳少卿的孫子吳仲熊是徐悲鴻的好朋友,他知道徐悲鴻愛任伯年的畫,找出任伯年和任雨華父女還未裝裱的幾十幅畫送給徐先生。那是徐悲鴻集藏任伯年畫作的底子。他說他此後又陸續搜集,又得了幾十幅,「精品以小件如扇面、冊頁之屬為多,其中尤以黃曼士所贈十二頁為極致」。黃曼士是新加坡富商,徐悲鴻在南洋的大恩人。我替杜南發新書寫序文說南洋收藏家受徐悲鴻啟發很深,他們都收了不少任伯年精品,新加坡陳之初先生收得最多,還刊印畫冊,請徐悲鴻寫〈任伯年評傳〉。〈評傳〉說,一九二八年初秋他住在南京,訪得章敬夫的兒子帶他到家裏看父親集藏的任伯年作品,果然又多又好,一幅《群雞》聽說是當年章敬夫買活雞送任伯年,任伯年以畫答謝,可惜保存不當,畫中雞頭讓老鼠嚙了,章敬夫找了錢慧安修補。錢慧安的畫早歲我也收了幾幅,工筆仕女嫻雅耐看,格調在老蓮、十洲之間,是任伯年同代人,滬上賣畫,名重一時,晚期楊柳青的年畫畫多了,印多了,開相都相似,多看生厭,跟任伯年畢竟差了一大截。

五十年代我小時候在南洋看慣任伯年的畫,幾位父執、師長家中都掛他的花鳥、人物、雞鴨、牛羊,淡的濃的繁的簡的都有,寫意寫得靈動極了。萬隆王念青先生有一年春節廳堂上掛出一幅任伯年巨幅花卉仕女,長逾尋丈,氣勢懾人,題款那手字已然夠漂亮了,周邊上下的題跋也多也好看,念青先生說那全是清末民初海上的大小名家:「任伯年這樣大幅的畫似乎是跟張熊學的。張熊是張子祥,大畫家,大收藏家,銀藤華館裏的商鼎周觚古書古畫上海灘上很出名,不輸吳雲。任伯年在上海賣畫靠張熊熱心照顧,處處提點。」老先生從書房大櫃子裏找出兩幅張熊的書畫給我看:一幅山水氣吞萬里,一幅篆書條幅他說寫得粗疏,吳昌碩比他精到得多。「任伯年有烟霞癖,」念青先生說,「亦梅誇讚他鴉片抽足了畫才那麼高,我倒覺得他不抽鴉片,精神清爽,藝術成就一定更大!」徐悲鴻聽任伯年友人黃震之說,伯年鴉片癮來時無精打采,過足了癮立刻生龍活虎,一躍而起,頃刻間成畫七、八紙,元氣淋漓,氣魄甚大。難怪亦梅先生說為了藝術還是讓他抽吧:「沒辦法,那個時代名士派都這樣放浪,頹廢!」

六十年代我在香港閩南富商秋叔家裏也看到任伯年一些作品:「我專找任先生晚期的畫,」秋叔說任伯年有烟癖是一回事,勤謹又是一回事,寫生功力那麼深,全靠觀察摹寫,兩隻貓打架打到屋頂上他都爬上去勘察:「看飽了芸芸生態,看飽了八大山人,任伯年最後悟出繪畫貴在寫意,早年撞粉撞水的濃烈筆法慢慢淡掉,一個『寫』字救他脫了胎,換了骨!」十多年前王家誠寫《吳昌碩傳》說任伯年早歲捲入太平軍中掌旗,風餐露宿留下了種種病痛,三十剛過頭髮白了,氣喘氣逆盜汗樣樣有,酒喝多了肺病很快惡化,家中畫紙如山,畫債如山,門外等着拿畫的人一波接一波,吳昌碩眼看亦師亦友的任伯年天天在烟榻和畫案之間掙扎,心中難受,經常軟硬並施,駡了又勸,勸了再駡,好不容易勸勉任伯年坐下來畫畫。聽說吳昌碩最愛看任先生畫畫,意到筆到,敏捷迅速,忽而八哥沐浴,忽而風中乳燕,忽而東坡操琴,忽而「小紅低唱我吹簫」!
六十年代尾從廈門南來的魏紅給我看過一幅任伯年畫扇面《小紅低唱》,迷濛的倩影淡淡的嫵媚,圓窗外幾筆柳絲迎風曼舞:「是林老師的遺物,」她說。「原先掛在老師斗室裏,運動來了塞進床底下,辦完老師的後事我們在一個裝書的箱子裏找出來,有點霉有點破了。」我帶她到裱畫店洗淨重裱裝了鏡框讓她帶去美國:「我從前叫魏小紅,林老師嫌俗,削掉了那個『小』字。」七十年代赴英前夕我在上環畫店看到一幅《東坡賞硯》扇面,色彩偏濃,有點邪,沒要,等到八十年代我才偶然得到一幅《江干送別》冊頁,魏紅看了照片來信說:「也許真是抽了兩口鴉片之作!」我說抽足十口也許更好。她說未必:「抽足十口筆下只有大江東去的氣概,沒了這份春江水暖的氣息」。

想找任伯年一幅團扇找了許久找不到愜意的,緣份一來我竟然拿到這幅《桃花燕子》,夠水,夠淡,夠雅,夠舊,題款是「伯壎仁兄先生正之。光緒甲申夏六月伯年任頤」,鈐「任伯年」白文小印,右邊還有「組雲」收藏印。伯壎是楊伯壎,江蘇無錫人,字芝田,十九世紀畫家,跟父親楊燦學畫,畫菊畫桂畫芭蕉,淡雅工麗,書上說他晚年右手殘疾,改用左腕運筆,著《畫則》一卷。組雲是譚組雲,了不得,海派著名書畫家,鑑賞家,跟康有為、任伯年、吳昌碩、沈曾植、于右任深交;張大千張善孖兄弟常去譚公館談藝,張大千想用幾幅古畫跟他換他養的一隻白鶴他不肯,說只贈不換,傳為佳話。譚組雲一度侍奉印光法師,法號德備,半輩子布衣蔬食,種松養鶴,家宅滿壁古人墨迹。我查六十年代舊筆記本查出前輩杏廬先生淺水灣舊居藏他一幅行楷,融洽南北,氣足神定。杏廬先生說三十年代他到海陵學苑見過譚組雲,敬慕他每歲除夕在貧困人家門縫裏塞紅包。譚組雲一九四九年下世。我這幅《桃花燕子》鈐了他的收藏印,杏廬先生看了一定歡喜:「那是真迹的印信,歲月的霜鬢!」他常說。

董橋隨筆︱集錦扇子七十歲

2009/3/22

溥雪齋是清朝道光皇帝的三世孫,一位清高耿介的舊文人,從來沒有甚麼政治傾向:「大清傾覆,國破家亡,這位大清國的固山貝子頂多是駡上幾句袁世凱聊解心頭之恨而已」。張傳倫說文革一來,溥先生深感容身無所,走投無路,找到了當年松風畫會畫友關松房,他劈頭問了一句話:「還能去台灣嗎?」關先生說去不了。溥先生帶着他最疼愛的女兒出門,從此失踪。畢竟溥雪齋不是章士釗先生,不是毛潤之的至交,紅衞兵闖進章家蹂躪,章先生憤然上書,毛先生親筆安撫:「來信收到,甚為繫念。已請總理予以布置,勿念為盼。順祝健康。」

日前收到張傳倫大作〈又見雪齋貝子的集錦扇〉,燈下展讀,浮想縹緲,想起這位貝子爺,想起我箱子裏那件集錦扇子。溥先生的字和畫早年坊間不少,價格相宜,喜歡的我盡量購藏,小品多,扇子多,溥心畬不算,溥家書畫能手的作品雪齋先生的我最多,再下來是紅豆館主溥侗,是溥佐,是溥毅齋。溥雪齋那手趙體書法老早養出一筆自家意境,端正莊靜,美而不媚,朱家溍先生告訴我說,聽過溥先生彈琴,不難領悟他的法書確然飄着一爐久遠的沉香,那麼古雅,那麼幽秀。南洋一位深懂岐黃之術又諳相命相字的鴻儒說,溥雪齋書法那麼動人,稍微再剛毅些,他的運道也許會順得多。

那件集錦扇是二○○五年年尾畫廊主人鍾志森賣給我的精品,七十三厘米寬的大扇子,扣除兩端粘邊,共得二十九格扇格,留空一格,畫上一格,十五格裏滙集了十多家畫人的畫作。讀了張傳倫的文章,我才曉得這柄集錦扇原本是他的,是「雪齋的侄子、溥佐的七公子毓岳之贈,時一九九○年,毓岳美意,卻之不恭,余亦不肯憑空白得,聊付薄潤後於案上展玩」。張先生說,扇子那時候只畫成八格,空了七格,經他斟酌策劃,漸漸求得名家補全餘格,全扇完整;翌年,鍾志森看了頻頻要他相讓,「厚幣謙辭」,終於割愛,過了好幾年,鍾志森看我一見傾心,慨然轉讓給我,翌年春天我寫了〈雪齋貝子的集錦扇〉。舊歲月舊人物一片凋零,松風雅集也星散了,補全扇上空格殊非易事,張傳倫先向溥雪齋兄弟溥佐先生請教,溥老一番話引出集錦扇掌故:

當年大兄雪齋喜清素,自用扇骨都是清一色素竹股,不事雕琢,嫌俗。是關松房提議,雅集松風畫會的會友,為雪齋畫一集錦扇,以扇格為界,每人畫一格,剛好是扇骨的尺寸規模,若雪齋見愛,可作扇骨雕刻的墨稿。畫扇的地點在輔仁大學藝術系,或在雪齋府內,當時我年紀最輕,自覺繪事不精,沒畫。

那是七十年前一九三九年的事。溥佐說完隨即搦管在溥心畬和溥松窗中間的空格裏畫上幾株幽蘭,疏淡空靈,清香撲鼻。接着,溥佐先生的二公子毓嵀補畫月季,四公子毓峋補畫紫藤,八公子毓補畫古松,十五姑溥靜秋在溥心畬的繁花山石間補畫一蝶一蜂。聽說這位十五姑畫蛺蝶最拿手,連溥心畬都輸她,我想找一幅她的作品玩玩找了多年沒找着。集錦扇裏原先那八格作品張傳倫文章裏都補上一些故實:溥雪齋那時候是輔仁大學美術系主任,啓功先生國文系、美術系兩邊走,兩邊教;寶襄確然是朱家溍先生;沒有署款的《觀瀑圖》我當時猜不出是誰的畫,溥佐先生依稀辨出是關松房的筆墨;陳少梅、馮忠蓮那兩格其實都是陳少梅畫的,畫格扇的時候他們還沒有結為夫婦,馮忠蓮還在輔大美術系上課,跟陳少梅學畫。另一格我辨認不出的那個字是「」字,「印」是蕭朗先生的號,他是王雪濤的弟子,是天津美院教授。

昔日我讀了叢碧張伯駒先生的〈蘼蕪硯〉立心親近溥雪齋的字畫。叢碧先生說一九四七丁亥年他夜訪溥雪齋,溥先生剛買得柳如是的蘼蕪硯,銘文藏印都顯赫,羅振玉審定硯石為水岩名品,叢碧先生「愛不釋手,請於雪齋加潤以讓,雪齋毅然見允,當夜攜歸」,次晨,廠肆商家攜來錢謙益玉鳳珠硯求售,一夜之間夫妻雙硯合璧,簡直小說情節,巧妙極了!張伯駒癡得可喜,溥雪齋戇得可敬,兩位都是破四舊要破掉的「古人」,叢碧先生的蚯蚓書法和梅蘭小品我從此收藏了一些,我跟溥雪齋的翰墨雅緣從那時候起也越來越深了。《春遊瑣談》這樣清雅博大的書老民國老前輩寫得最好。

張傳倫從天津托鍾志森給我帶來集錦扇文章,也帶來他寫的一本《說供石》和一對乾隆年間的朱欄小對聯紙。供石供的是靈壁石,那是几案間陸游說的「尤物」,近來古董市場越炒越熱,西洋藏家尤其神魂顛倒,碰上極品,天價也買,去年香港拍賣會上每件幾十萬港元算便宜,一百九十多萬的《逸雲峯》到三百八十多萬的《玉山璞》絕不稀奇。張傳倫玩古玩玩遍流落人間的補天靈石,境界甚高。幸虧他也醉心集藏集錦扇這樣的文人小品,他的供石供的想必是古韻不是富貴。他說他在琉璃廠得了一件溥心畬先生舊藏靈壁奇石,石色黝黑,包漿亮雅,叩之音清如磬,凹處刻「心畬」小款和「方壺」鐵綫篆。溥心畬字畫不難找,他藏的靈石不可求,張傳倫緣份這樣深,奇石跟舊王孫一九四一年寫的小楹聯長年供養在書齋裏。小楹聯我最喜歡,溥心畬寫的更喜歡,可嘆坊間假的比真的多,家中那兩對該算拱璧了。張傳倫送來的乾隆朱欄小楹聯宣紙溥心畬在世求他寫本來最是天衣,可恨如今連他的學生江兆申也不在了,更不用說世稱當代倪元璐的大書家臺靜農先生。連日推敲,我情願這對乾隆小聯紙風風流流不着一字了。

董橋隨筆︱梁啓超遺墨

2009-03-15

在上環古玩修補師傅的作坊裏結識萬先生。二十六年前的事了,他帶着一件紫檀硯屏給師傅修補,小小四塊鏡屏鑲着梁啓超四幅行楷,錄四首七律,寫得標緻極了。到底是老藏品,紫檀木框大有損傷,摺叠處也大半鬆脫:「廣州舊家找回來的任公遺墨,」萬先生說,「袖珍,稀世!」六十幾七十歲的新會斯文人,滿頭花白,一臉書卷,十分清雅,鄉情也濃,半生研究梁啓超,收藏梁啓超,交往熟了還帶我到他西環山坡上的寓所觀賞梁任公墨寶,集詩詞對聯大大小小十幾對,中堂也有些,臨碑帖的冊頁三、四件,還有刻着任公法書的紅木筆筒、臂擱,一件都不賣,一叠信札也不賣。星期天逛古董街常常碰到萬先生,逛完一起喝奶茶聊天,他最愛講梁啓超一些小故事。他說李惠仙嫁給梁啓超的時候帶着一名丫鬟王來喜,梁家家務財務都歸她一手操持,李惠仙去世王來喜成了梁任公側室,一心照顧梁家九個孩子:「她的生平資料我手頭殘缺不全,真是憾事!」萬先生說他一輩子在錢莊做事,有個同事是梁家的遠親,四處打探了好幾回打探不出王來喜的消息。他說梁啓超還有一位巾幗知己叫何惠珍,是他二十八歲奉老師康有為之召到美國檀香山的時候認識的:「華僑富商的千金,美麗聰明,英文極強,替梁先生當傳譯,在美國報上寫文章為梁先生的政見辯護,數度表白願意此生做梁先生的人,梁先生儘管動心也數度回絕,說他與譚嗣同創辦一夫一妻世界會,怎麼說都不應該食言納妾!」萬先生說徐志摩陸小曼一個拋妻一個背夫戀愛結婚,梁任公依舊固執,憑着一夫一妻的婚姻觀念在證婚台上嚴辭訓斥這對新人。
一九六六年,我在新加坡靜叔家裏看到梁啓超兩件遺墨,一件集宋詞對聯,靜叔買了,一件小冊頁鈔錄飲冰室雜詩,靜叔留給一位舊交購藏,說是索價比對聯貴兩倍:「不然我老早勸你買了!」他寬慰我。梁啓超的字我少年時代在林揖舜先生書案上見過一通信札,青綠八行箋鈐上一枚朱紅私章,墨色煥發,行書粗細有致,漂亮得不得了,我說跟我們校長張本立先生的字有點像,林先生笑說校長的功底雖然帶北碑之雄強,畢竟少了梁任公《張黑女碑》的魂魄!梁任公論書有一段林先生教過:「書派之分,南北大顯。北以碑著,南以帖名。南帖為圓筆之宗,北碑為方筆之祖。遒勁雄渾,俊俏方整,北碑之所長也,《龍門十二品》、《爨龍顏》為其代表;秀逸搖曳,含蓄瀟灑,南派之所長,《蘭亭》、《洛神》為其代表」。任公法書亦碑亦帖,方整的氣韻流露秀逸的氣度,他的對聯條幅夾帶風雨樓頭挺拔之姿靠的是這道功力。廣州友人替我獵來的這柄扇子彷彿一字一故事,聽說胡適先生推斷任公流傳下來的遺墨不會少過三萬件,落墨恭謹,字字用神,那是他惦記自己名氣不小的壓力,擔心後世書香中人細細推敲他筆下的一筆一劃。
這樣認真掂量身後榮辱的人也許也注定事事克己。聽說,梁啓超出任袁世凱政府司法總長,何惠珍從檀香山專程回國看他;他只在總長辦公室見她一面。聽說,李惠仙病逝,何惠珍也從檀香山專程回國看他,他依然婉拒她的深情,何小姐在《京報》當編輯的表姐夫梁秋水忍不住責備梁啓超「連一頓飯也不留她吃」!一九九三年萬先生有一天打電話約我到嚤囉街的小茶室見面,他說他年紀大了,要去美國投靠女兒了,梁啓超那些遺墨女兒很想繼承,信札他賣給台灣老朋友,留下一通送給我清賞,我沒有要。我勸他帶去美國留個念想,跟那批對聯、中堂、冊頁歸納成任公書藝集錦。「只麻煩你一件事,」萬先生說,「今後萬一看到王來喜的資料,敬請寄一份給我,我實在很想知道她的情況,那是數十年的心願。」過了兩年多,我集存了幾份零碎剪報寄給萬先生,回信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千金:萬先生仙逝了。
王來喜就是王桂荃,聽說梁思成有一篇文章寫了她,我找不到。舊報刊上一篇〈梁啓超的婚戀〉說,梁啓超的所有孩子幾乎都跟王桂荃很親,他們管李惠仙叫媽,管王桂荃叫娘。文章裏還說梁啓超儘管收了她為側室,畢竟有些避忌,不想張揚,寫信提她多稱「王姑娘」,稱「三姨」,稱「來喜」,只在一九二四年「李惠仙病重,王桂荃又懷上小兒子思禮,適逢臨產,梁啓超在寫給好友蹇季常的信中才用『小妾』之稱。」那樣說,李惠仙在世之日,梁啓超與王桂荃早已經好過了:檀香山的何惠珍愛得真可憐。文章說一九六八年王桂荃八十五歲,文化大革命越鬧越兇,她和她的孩子們四散分離,「最後在一間陰暗的小屋中與世長辭」。過了文革,梁家的子女們在香山梁啓超和李惠仙合葬的墓園裏種下一株母親樹,還立了一塊石碑紀念他們這個可愛可敬的娘。
梁啓超是一八八九光緒十五年舉人,戊戌變法後去了日本,民國初年做過袁世凱政府司法總長還做過段祺瑞政府財政總長,一度出任清華研究院導師、北京圖書館館長。「我常想,廣東人在北方政壇學界闖得出梁任公這樣的大名堂,多不容易!」台北詩家張心葉先生有一回告訴我說梁先生官場上吃了些耿介的虧:「難怪他集放翁詩句的聯語中有一對『道義極知當負荷,湖山仍得飽登臨』,多麼妥貼!」張老先生說他聽過孫中山的錄音,真是廣東人說官話;梁啓超沒有錄音帶可聽,問了友人才知道梁先生起初官話說得甚差,光緒帝慕名召見,兩人根本沒法暢談,只賞給他小小六品銜,幸虧李惠仙久居京華,國語流利,天天教他,日日苦練,他的官話終於有板有眼了。

董橋隨筆︱曾孟樸好事

2008/3/8

文人多好事:「不好事哪裏找那麼些材料去經營?」徐復觀先生早年開玩笑說。周作人在「好事」後頭封個「家」字,說「好事家」是 dilettante,嗜好偏多,精粗不計,都愛親近,比如骨董家。那陣子剛巧聽到一位好事家說坊間碰到一笏孫隆清謹堂墨,售者說真,他看是假,買賣吹了。我回家查書,鄧之誠《骨董瑣記》裏記蘇杭織造太監孫隆多學善畫,所造清謹堂墨款制精巧,猶方于魯、程君房,劑料更見精細,為殊勝焉,神廟最重之,今不易得也:「按隆號東瀛,為江南織造,曾葺西湖諸勝,亦好事者」!電話告訴好事家,他說:「吾弟有心之人也,亦好事之人也,我們彼此彼此!」大笑掛線。過了幾個月,好事家約我到茶樓飲茶,拿出一枚明末清初的石章給我看,篆刻「好事居」三字:「好字讀第三聲,大吉大利;讀第四聲,寫實耳!」他說。那天他還給我看了一紙曾樸信札,不像毛筆字倒像西洋羽毛筆寫的,只四、五行,寫尋訪草藥的事。好事家說他喜歡讀曾樸的《孽海花》,從揚州讀到北平讀到香港,台灣友人好事,知道了覓得這通舊信供他玩賞。

二十世紀初葉曾樸這部小說震驚社會,風行南北,一九○五到一九○六年印了十五次,熱賣五萬部,我在八舅父開的書店見過那個版本。曾樸初字太樸,後改孟樸,又字籀齋,號銘珊,筆名東亞病夫,一八七二年生於江蘇常熟書香世家,一九三五年感冒併發肺炎辭世,戲曲作家吳梅用曾樸《魯男子》與《孽海花》小說書名入句做了輓聯:「平生事業魯男子,半世風流孽海花」。張愛玲的《小團圓》裏有一句「她看過《真善美》雜誌上連載的曾虛白的小說《魯男子》…」,張愛玲記錯了作者,曾虛白是曾樸的長子。

台北沈潛先生寫曾樸傳略說,曾樸晚年住在上海靜安寺附近永壽里,病體雖弱,廣交文友,郁達夫、胡適之、趙景深、顧仲彝、邵洵美、李青崖都常去陪他聊天。劇作家顧仲彝說他「秀瘦的臉額,清麗的面目,十足代表南方文士的氣派。他招呼他們坐下,立刻就談到許多常熟風流的掌故,溫柔的聲調,瀟灑的風度,半點兒沒有做作,絲毫也沒有虛偽,坦率懇摯。」郁達夫尤其喜歡聽曾樸常熟口音的普通話,說那是流水似的語調,無論什麼事情他都有豐富的知識和判斷,「真教人聽一輩子也不會聽厭」。

去年四月尾我寫隨筆〈萱園嫁妝〉,記一九六三年暑假我和幾位師兄師姐到陽明山袁舅舅山宅萱園小住的往事。文中那位標緻的青姐在美國讀了給我來電話說,袁舅舅下世前把幾封曾樸寫給袁舅媽娘家的舊信給了她,她說了許多信上的人名和瑣事我聽完都理不出頭緒。青姐是師大國文系優秀學生,國學底子深厚,清末民初文人名伶軼事更熟悉,《孽海花》那類譴責小說她簡直是專家,曾樸後人曾虛白出任台灣廣播公司副總經理的時期她常去拜會;我見到曾先生倒是他在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當所長的年月了,留學法國,一派老聖約翰、老留學生的器宇,九十年代去世,台北友人剪了許多剪報給我看。聽說曾樸有五個兒子,一九四九年之後只有曾虛白一個去了台灣,四個弟弟全留在上海,老二曾耀仲名氣最大,是留德的醫生,當過人民醫院院長,上海市人代。

《孽海花》前五、六回是金松岑的初稿,曾樸修改,一九○五、○六年版本只收二十回,曾樸一九二八年修補成三十回本,後來又在《真善美》月刊續寫了五回。小說借他熟悉的洪鈞和賽金花情愛做線索渲染官僚文士的際遇,諷刺清末政治腐敗,第一回回目是「惡風潮陸沉奴隸國,真薄倖轉劫離恨天」,最後一回是「專制國終攖專制禍,自由神還放自由花」。我少年時代讀這部小說,國文老師眉頭一皺說:「書裏要不寫那麼些軼聞艷事,小說那裏會暢銷!」老師還說書中莊佑培影射張佩綸,那是張愛玲的祖父;曾孟樸跟寶廷、吳大澂、陳寶琛、張之洞等人評議朝政,號稱清流派,中法戰爭時期奉派到福建會辦海防,法國軍艦侵入馬尾港不加戒備,福建海軍全軍潰敗,曾樸受革職充軍處分,釋放後任李鴻章幕僚。

這些清末人物到我這一輩人已然顯得縹緲得很。吳湖帆祖父吳大澂的書法我喜歡,看上的價錢都高,無緣親近。溥儀漢文師傅陳寶琛我有一張冊頁,蠅頭行楷,氣派不大。李鴻章小字沒想到寫得真漂亮,早年一位父執放出一幅扇面給我,走到門口還補了一句:「聽說他是張愛玲的曾外祖父,真的嗎?」我也聽說了,家譜圖表線條複雜,總是弄不清誰是誰,青姐老駡早我讀書不求甚解,粗心到了頭了。畢竟不是張愛玲迷:我只迷她那本《張看》,真淵博,悶人悶事都讓她寫出學問來,文字尤其上乘。

曾孟樸讀書苦功下得深。曾虛白先生說他父親每天記三十三個法文生字,都寫在書房黑板上,進進出出讀一讀,還拜福建造船廠廠長陳季同為師,這位陳將軍法文頂刮刮,跟法國文豪伏爾泰有交情,督促曾樸讀遍法國名著,用功翻譯雨果。沈潛先生說曾孟樸一九三五年「終於走完了他坎坷的人生歷程」,那是說他的政治歷程。早年那位好事家向來羨慕曾孟樸家學深厚,家底深厚,從小在祖傳名園長大,連六個朋友成了「六君子」在菜市口掉腦袋的時候他也正巧回常熟奔父喪躲過劫難,晚年上海、常熟兩地逍遙,闢花壇,掘池塘,過着雅緻的日子:「沿窗橫放一只香楠馬鞍式書桌,一把花梨加官椅,北面六扇紗窗,朝南一張紫檀炕床」,《孽海花》裏寫「莊壽香」張之洞的書房聽說很像曾樸的書房,好事家那天還說了賽金花許多艷事,勾搭上海天仙茶園伶人孫三兒的穢聞最是露骨,陳定山《春申舊聞》續集寫過兩段:陳先生也是好事家。

董橋隨筆︱一紙清供

2009/3/1

三、四十年前在一本書上讀到英國作家買信箋買稿紙的故事。記不清是哪一本書了,也許是文集,也許是傳記,不會是小說。傳記和名家文集我年輕的時候費過心血。傳記寫得好的其實不多,文集反而可觀。那年月著名作家愛出文集,連小說家都愛寫零散文章,旅行散墨,讀書劄記,文學漫議,都寫,一兩年編印一冊集子贏來報刊一番議論,書店一陣宣傳。裏頭瑣碎的雜學軼聞多極了,我晝夜掇掇拾拾,有些記筆記,有些記住了以為忘不了,年紀一大方知記憶從來欺人,日久塵封,吹彈不清。

依稀記得那本書上說詩人濟慈住在 Wentworth Place 初期抱怨信箋稿紙用完了,走老遠一段路也買不到他要的款式。還說散文家 Leigh Hunt 有一回買到一叠水紅素箋試筆抄了濟慈那首"I stood tip-toe upon a little hill",那種紙我在倫敦舊書店見過,是玫瑰紅不是萬年紅。他們兩人是好朋友,濟慈還有詩集獻給亨特,他肺癆死在羅馬亨特還不知道,還寫信托朋友問濟慈好。書上記了一位女詩人愛用暗黃色的羅紋紙寫信寫詩,倫敦一家文具舖長年包辦她的用箋,說的好像是 Christina Rossetti,「先拉斐爾派」女詩人,詩家畫家 Dante Gabriel Rossetti 的妹妹。真是上好的隨筆。

中外的老古董才講究書法講究箋紙。匆匆網絡掛帥,毛筆鋼筆很快入殮了,誰還費心印彩箋玩彩箋藏彩箋?聞過典雅世代的最後一縷香火,幾十年前我也試印私人用箋,八行朱紅箋紙鈐上一朵閒章我訂製了幾百張,寫三兩句短簡的小小朱絲欄便箋老家書倉裏還找得出一二叠,趕緊收歸己有,從南洋帶到台灣帶到英國再帶來香港,早幾年用完了。原稿紙我倒不在乎,在哪一家機構做事用哪一家機構的稿紙,有幾年還用了許多坊間常見的五百字灰格子薄稿箋,印魯迅寫的「我的稿紙」,框框小,好練字,旅英時期磨墨寫小楷寫過好幾十萬字文稿,林海音先生見了誇一句:「十年寒窗啊」!

宣紙我也迷。小時候八舅父開的利泰書店樓上藏着幾十種名宣,先父寫字一輩子宣紙全在利泰買,馮大掌櫃前兩天給我的光緒趙氏貢宣大對聯紙利泰也有。六十年代在台北在香港還買得到上好的徽宣,清朝的不說,一位儒商送過幾張明代老紙請父親寫書齋橫匾。十四、五歲教我玩信箋詩箋的是亦梅先生,煮夢廬裏滿櫃子都是,一大半是明清的木版水印箋紙,舊民國南紙店的出品也不少,林琴南、陳師曾、姚茫父、齊白石、吳待秋、張大千、溥心畬多得很,去台南上學我帶了兩盒,大三那年刮颱風宿舍儲藏室漏雨漏水泡湯了。英國回來箋譜知識豐富了些,眼界也高,我和幾個洋派友朋專心集藏十竹齋和蘿軒的箋紙,連魯迅鄭振鐸編印的《十竹齋箋譜初集》都供養了。

上好的宣紙近年難找。林青霞藏紙練字,給了我一刀上上佳紙,試裁半張抄幾段經文,筆頭紙上游泛順風順水,墨光也流麗,竟捨不得再裁再寫了。春節前上海陸灝寄來印了格子的小對聯紙,像溥心畬愛寫的那種,我替他寫張充和寫過的聯語:「十分泠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既得心,也應手,懇請陸灝用我的稿費替我買些寄來。前天,他回信說灑金的那款還買得到,沒有灑金的一款是幾年前文房四寶展銷會上買的,現在買不到了,手頭還剩幾副可以湊給我:「紙店裏現成的對聯紙大都很大很長,眼下一般居室沒法張掛,真搞不懂為甚麼不多印些小對聯紙!」他說。我更不懂。江兆申先生也抱怨坊間找不到溥心畬先生愛用的那款暗花聯紙,八十年代台北忽然有了,是照寒玉堂舊樣覆製,粉藍花框粉紅花格,江先生一時高興工楷寫了溥老師的迴文聯句給我清玩:「雲邊月影沙邊雁,水外天光山外村」。隱約記得跟江先生談天談起老宣紙的韻致,他竟用了「沉秀」二字,細細玩味,實在妥貼。

沉秀恰恰也是十九世紀英國「先拉斐爾派」畫家詩家的畫風和詩風,下筆處最難分捨的是那一絲怨艾、半盞古艷。英漢字典多用「拉斐爾前派」為譯名,我跟隨金庸先生做事那些年他教我譯為「先拉斐爾派」,說是套用「先秦諸子」的說法,英文"Pre-Raphaelite"的"Pre"字宜用「先」字才合中文語法。真是譯林高手!我那時候收集很多「先拉斐爾派」油畫明信片和印刷單張,「先拉斐爾派兄弟會」 Pre-Raphaelite Brotherhood 畫家的畫冊也收,戴立克還給我找到一張英國畫廊的信箋,右上角縮小翻印羅塞蒂一幅炭筆仕女圖:「榮寶齋似乎也可以借徐悲鴻的素描做他們最拿手的詩箋!」戴立克中國文化修養向來不弱,家裏集藏一堆榮寶齋朵雲軒箋譜,比 Leonora 收得更多。有一回他告訴我說英國插圖家 Florence Harrison 替 Christina Rossetti 詩集畫的水彩插圖大有「先拉斐爾派」油畫的神韻,「值得看看」。十幾年後我在三藩市找到這部《Poems by Christina Rossetti》,三十六幅彩圖穿插全書,每幅都用薄紙保護,紙上印說明,真考究。

克里斯蒂娜侍母至孝,熱心濟貧,信教甚篤,父親是意大利人,母親是半個意大利人半個英國人。她很少出門,長年在家裏過着英式生活,深閨詩稿都蕩着教堂燭光的幽影,回絕了兩次提親,一生不嫁。戴立克說那位女畫家哈里森畫的 vignette 也精緻,蔓葉花飾書卷氣濃,六十年代牛津一位克里斯蒂娜專家選了一款印了便箋,見過的人都想要,寄了一張請小說家 Edna O' Brien 簽名寫幾句話;專家跟小說家熟,不久也替戴立克求得一張題字。英國老輩讀書人懂書法,懂信箋,懂佳紙,我認識的好幾位倫敦朋友書房裏集藏不少,都捨不得用,那是案頭清供了。鄭振鐸、魯迅也懂,邵洵美揶揄他們編印箋譜玩物喪志,魯迅寫文章反駁,滿紙火焰:開罪老先生,那還了得!

【2009】购书单(5)

2009/02/24

1、《白描》/董桥/牛津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95.00元

2、《誠品, 學》(創刊號)/台湾诚品书店/诚品出版2009年2月/35.00元

3、《两相惜,两相随》/读库/读库2009年/38.00元

第一次通过淘宝买书,第一次买港台原版书刊,《白描》相当漂亮,简直爱不释手,内文是竖排的,整本书很是精致。

《誠品, 學》是《诚品好读》停刊后诚品书店新推出的阅读杂志,设计比较豪华,全部铜版彩页,“看到繁体字就感觉不一样”——宝贝拿到快递后首先拆开来看,给我发了条信息。

读库的NOTEBOOK已经出了好几本,上次订阅读库2009年全年获赠《纸上做戏》,这次看到《两相惜,两相随》,忍不住又出手了,不过这么漂亮的NOTEBOOK怎么下手记东西呢,再练练字吧。

董橋隨筆︱敬慕周紹良先生

2009/2/22

周紹良先生的千金周啓瑜從北京寄來我的幾本書要我簽名留念。她說她父親留給她的唯一「財富」是五百本簽名本,都是父親生前好友送的著作,同輩的有功、饒宗頤、季羡林、王世襄、任繼愈、舒蕪、黃苗子、黃裳、吳小如,上一輩的有趙樸初、茅盾、施蟄存、阿英、謝興堯、趙景深、張中行、臧克家。她說她父親要她接着用心蒐集心儀的作家簽名本,說是「要力爭做大些,收集得精些」。周啓瑜還送了兩本書給我,一本是她祖父叔迦先生的《周叔迦說佛》,一本是她父親的《唐傳奇箋證》,都鈐了紹良先生的藏書印章給我清賞。

我是周紹良先生的老讀者,他的書幾乎讀遍了,《清代名墨叢談》和《清墨叢談》自然喜歡,《蓄墨小言》尤其讀了又讀,查了再查,太好用也太好看了。我無緣拜識周先生,在他辭世三四年後竟然得悉他女兒是我的讀者,讀過我那麼多本書,欣忭之餘,不無惆悵:紹良先生在世之日,我真應該不辭冒昧修書問安、問學、問字,看在女兒份上他一定不會介意。中國的老典籍老學術老文玩周先生那一代人是最後一班列車上的乘客了,我這一代人沒那份淵源,只好枯坐在月台上望車塵而興嘆。

最後一班列車誰也料不到那其實不是一班平平安安的列車。周紹良先生和他同時代的讀書人學問家一九四九年之後經歷了一波又一波的政治浩劫,身心受辱,事業叫停,生命中艷陽的年歲悽然見不到艷陽,他們幾乎都靠着夕陽的殘照和深宵的風燭重溫荒廢的功課,一心一意追回耽誤了的時光:他們的成就是帶血帶淚的成就。周啓瑜回憶父親寫了一篇〈高山仰止〉,她說家裏書房藏着一本巴掌大的油印小書《北荒草》,那是父執聶紺弩的文革詩集,她父親在封面上寫下悲愴的詩句懷念悽苦的詩家:

北荒往事已風流,革命如今豈到頭。
十載幽囚天作孽,百端磨折命為仇。
撐腸剩有詩千首,把臂猶存貉一丘。
何罪遣君居此地,天高無處問來由!

周紹良先生是個冷靜低調的熱心人,眼見朋友的寃屈他不甘沉默,關愛後輩的事業他慷慨襄助,周啓瑜說她父親愛書藏書卻常常把一些古籍珍品送給年輕的學人,辛德勇寫過文章說周先生為了鼓勵他收集有價值的歷史文獻,不惜送給他好幾部書:「其中最珍貴的是一本萬曆末年刊刻的《玉匣記》,這是研究明代社會風俗極為難得的史料。翻檢《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知明代的《玉匣記》國內公藏目前還沒有見過著錄,其罕見程度可想而知」。我聽說過這部書,早年一位集藏明代文玩的前輩跟我提過《玉匣記》,說是只聞其名未見其書,猜想書中所記明代世俗風情一定深具參考價值:「幾十年都找不到,畢竟不是高濂的《玉簪記》啊!」前輩苦笑着說。他也收藏不少清墨,常說古墨不僅是文房雅玩更是文人治學的足迹,裏頭隱藏多少志業的消息,可惜紹良先生寫的那幾本墨書老先生都看不到了。我倒真的是讀了周先生的《蓄墨小言》上下兩冊才知道了清代文人高士的許多故事,書中那些古墨名墨儘管遙遠,坊間碰到大名頭小名頭的文房雅玩起碼不再陌生了。彭元瑞的「賜硯堂墨」沒見過,我卻收得一件彭元瑞乾隆五十年寫的泥金《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是裝裱精緻的小冊頁,聽說是台灣國立師範大學一位國文教授的舊藏,十幾年前我在台北鄭老先生古舊的書畫店裏邂逅,書法確然十分漂亮,泥金神采也格外煥發,老先生說彭元瑞書名顯赫,是南昌人,號芸楣,官至工部尚書,協辦大學士,贈太子太保:「《心經》冊頁字字流麗,不可多見,暫時捨不得賣!」此後數年每去台北我都去看望老先生,也都問他泥金《心經》是不是可以買了。三幾年過去,那年臨近春節,他找出幾通清人書札勻給我,一時高興連《心經》也找出來讓我帶回香港過年了。

周紹良先生《蓄墨小言》上冊〈賜硯堂墨〉裏考訂「賜硯堂」是彭元瑞齋名。他說「賜硯堂」為齋名者,清代很多:「蓋因當時每逢佳節,皇帝總喜以硯墨相賜,而受者感此殊榮,因取為齋名」。周先生根據壽石工《重玄瑣記》所述汪近聖什景墨背面「彭氏書畫墨」斷定他所藏鑒古齋「賜硯堂仿墨」之「名花十友」墨也是彭元瑞用墨,並在清代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卷十七《曹文恪公事略》找到所附之〈彭元瑞傳〉:「其以『賜硯』作為堂名,是由於他撰寫乾清宮燈詞而叨蒙皇帝『貂裘端硯』之賜」。

紹良先生幾本賞墨著述所記的家藏古墨上千笏,那麼多年裏我只僥倖在坊間買到他寫過的兩笏,一笏是王夢樓所題汪心農的雲液墨,一笏是司馬達甫、程振甲所造之瓦當墨。周先生在《蓄墨小言》裏說,他篋中藏的「雲液」墨一笏精美動人:「通體雲紋,金墨相間,真異品奇製。面『雲液』二字,陰識填金;背『汪心農製』,顯然為王文治手筆。腰子形,渾然天成,毫無棱角,玩之不忍離手,神品也」!我那丸瓦當墨是溥雪齋舊藏,錦盒上鈐雪齋藏印,平圓式,周徑約三公分,厚半公分,一面圖「長毋相忘」瓦當文,一面篆文環書「司馬達甫、程也園同造」九字,陰識填金,中間圓心嵌一珠,側面陽文楷書「大清乾隆年製」,紹良先生從《履園叢話》和《有恒心齋文》中找出兩人生平。照周啓瑜說,六十年代尾她父親把千錠藏墨全部捐給故宮博物院,她從小熟悉的裝着老墨的餅乾盒一下子全不見了,只見父親興來反覆翻閱那些墨的四大本拓片。

【2009】购书单(4)

2009.2.18


1、《当彩色的声音尝起来是甜的》/科学松鼠会/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2009年1月版/25.00元

2、《杜甫的五城》/赖瑞和/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年9月版/29.00元

3、《聆听父亲》/张大春/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版/25.00元

4、《三月曝书》/林文月/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1月版/25.00元

5、《有待探险的世界》/美国《国家地理》/三联书店2008年12月版/56.00元

以上五本均购于一城网(www.001town.com)。

【2009】购书单(3)

2009.2.15

1、《潮爆中国》/李照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1月版/48.00元

2、《亚财政》/洪振快/新星出版社2008年10月版/28.00元

董橋隨筆︱讀冷冰川墨畫

2009/2/15

聽說那些黑白作品是紙板繪刻,用德國白色卡紙塗上中國墨汁,乾透了再用小刀筆在墨紙上刻繪白文線條畫,刻女體,刻草叢,刻花團,刻月影,刻琴韻,刻綺夢。那天晚上在中環古舊茶室人語喧噪中讀冷冰川的幾幅墨板白畫讀到了他沉穩的浮想:一簾遠念,半榻輕愁,滿窗孤憤,一瞬間邂逅了西方的偏見也邂逅了東方的執拗。退半步消受那些綿密而體貼的陽文,那是江南桂花雨下深情的叮嚀。再退半步辨認畫刀陰文的團圓,認出的竟是巴塞羅那夏夜酒杯裏的風雨。

我不認識冷冰川。聽說他是江蘇南通人,一九六一年才出世,中學畢業在工藝美術研究所工作,在中央工藝美術裝飾繪畫系研修,一九九六年到荷蘭國立米納瓦設計繪畫藝術學院拿碩士,現在住在西班牙巴塞羅那,讀巴塞羅那大學美術學院繪畫博士專業課程,是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冷冰川給我來了一封信說,那年北京三聯出版我的幾本書,恰巧也給他出版畫冊《閑花房》,還聘請他給三聯辦的《讀書》雜誌畫了一年的封面圖;我依稀記得零星的片段。信上還說今年晚春他在北京「今日美術館」舉辦個人作品展展出畫布上的油畫和紙板上的墨畫,盼望我抽空為這次畫展寫一篇序文。

三年前在翡冷翠山鄉漫步,穿過一座橄欖園走過一家小小的農舍。是初秋,陽光很艷,微風很暖,農舍小院子裏一位粗粗胖胖的老人匍匐着為一扇漆黑的門扉刻畫填色。圖案似乎是古羅馬神話,線條樸拙,刓刻豪放,填了深紅墨綠蔚藍的圖案油漆厚薄不勻,說是還要填很多遍等乾透了才打磨。同行的意大利朋友 Andrea 跟老人聊得投契:「老頭撿到這塊殘舊的門扉,試試刻成一幅民俗的裝飾,萬一效果理想,他想換掉農舍那扇門!」Andrea 問他不填染料留着刀下木色不是更搶眼?老人說他也這樣想過,只怕工序太複雜,工具不齊很難磨平刻刀刓過的坑:「何況門扉那麼舊,坑裏木色太新太白未必好看,要做舊!」老人咕噥着帶我們到後園扭開露天水龍頭讓我們洗手。

「刀畫」的刀和「刀畫」的畫原來早歸了冷冰川。那天晚上胡洪俠帶着他的信和畫來看我,還帶來了張仃先生給我寫的對聯:「課虛無責有,叩寂寞求音」。老先生是冷冰川的太岳丈,也是他的老師,九十二歲了,說是替我寫幅字讓我也給冰川寫篇序。二三十年前編期刊時期我跟老先生通過信也刊登過他的一些作品,非常敬佩他的藝術造詣。老先生跟李可染先生一起寫生,一起師法造化,為中國國畫創造新境界,去過法國結識過畢卡索,還畫漫畫,畫裝飾畫,水墨山水到七十年代煥然化為焦墨山水,一心追慕黃賓虹的氣魄和神韻。我迷戀黃賓虹晚年的精品,也常常留意張仃先生的焦墨功力,很想收藏他一幅山水而苦無機緣,坊間遇見的好像都不是老先生頂級的作品,找他的一幅小畫至今也還找不到。

藏畫數十年我藏的都是小畫,斗方,冊頁,扇頁,扇子,文人書房的閑花閑草,歐洲畫店多極了,藏書票大小的袖珍丹青也不少,每回去玩總買得到三兩張玩玩。中國畫家廳堂意識格外濃厚,愛畫大尺寸的畫寫大尺寸的字,只剩愛新覺羅家族的畫家擅畫盈掌小畫,本事大得很,一張張耐看耐玩耐藏,像溥心畬,像溥雪齋,像啓元白,巾箱冊頁懷中手卷一派宋詞元曲的玲瓏,藏在紫檀百寶箱裏正合適,午夢醒來隨手翻翻布爾喬亞極了,湯定之的公子湯新楣先生戲說我這樣的偏愛叫「《水滸葉子》情意結」!冷冰川是茫茫六朝烟水裏走出來的人,他一定看慣這樣的頹廢這樣的思戀,讀他幾幅黑白作品和畫布油畫我其實也讀到了放大幾百倍的《納蘭詞》和鑲在西班牙浮雕畫框裏的《漱玉詞》。

憑我簡陋的體悟,藝術旨趣無窮而我只在乎一個「趣」字。廣州友人前幾天給我捎來一柄扇子,一面是姚虞琴的墨蘭,一面是梁任公寫碑;墨蘭疏落婉秀,碑體骨健氣旺,都是辛酉一九二一年的作品。姚虞琴畫的扇子我早年收過幾柄;梁啓超的字最迷人的是他集宋詞的對聯,可惜又少又貴,意外結緣玩玩他寫的扇子也有趣:「我是個主張趣味主義的人。倘若用化學化分『梁啓超』這件東西,把裏頭所含的原素名叫『趣味』的抽出來,只怕所剩下僅有一個零了!」梁任公講演的時候說。早年在南洋一位前輩家裏觀賞他的藏畫,他最喜歡齊白石,說是「畫中藏趣」。傅抱石的畫他也藏了四幅,氣韻萬千,望之敬畏:「確是敬畏,」前輩說。「傅先生那樣的功力和創意自是空前,今後恐怕很難冒出第二個傅抱石了!」他認識徐悲鴻,見過林風眠,常說這兩位大師西洋畫功底深,作品倒供養出了華夏香魂,那是異數:「所以說,藝術,創造的不是魂就是趣,魂靠博大的視野,趣靠婉約的性靈,齊白石連詩都寫得靈動!」

冷冰川寫《一個冬夜的詞根》自序說,他的作品不等於他:「更多時候我甚至能比我的作品更樸素,更真實,更詩意,也更虛榮。我常常找到變成草的機會」。這樣的抱負預示的恰巧是藝術的生機:情願變成草才能長出「魂」;不諱言虛榮才能養出「趣」。我的藝術品味從來淺白,從來平淡,拜讀他在厚厚的積墨上刻繪的那些花那些草那些倩影,我竟然讀到了許多詩魂許多詞趣:那些墨影也許是山河的倒影也許是傳統的背影,那是眉批。冷冰川畫刀下的白文線條儘管流露了德國卡紙的潔白本色,翡冷翠山鄉那位老人一定說好看:那扇殘舊的門扉藏在冰川心中,不在卡紙上:卡紙不必做舊。

董橋隨筆︱和羅瑟音敍舊


2009/2/8

旅館大堂光影幽黃,那張嫻雅的臉泛着陳年油畫沉潛的韻致,眼神微倦,氣色清瑩,連綿的笑意牽亮了嘴角甜美的漣漪:「濶別十七年零三個月,」她的國語依舊帶着輕微的洋腔。「沒有理由到了中國大陸而不繞過來香港看看老朋友!」料峭的晚風中跟她走去吃晚飯,她說她先生五年前過世了,倫敦的房子也賣了,她一個人住在肯特郡祖傳老宅裏過着雲淡月冷的閑日子:「偶爾整理 Johnny 生前集藏的那批古老版畫,用電腦重編一堆凌亂的著錄,」她說。「倫敦巴黎紐約的畫商和收藏家看在我先生份上都照應我,我也學着買賣古老版畫了,果然很有趣。」

三十多年前蕭老夫子介紹我認識她和她的先生仲尼。仲尼原是她的老師,地道的英國蛋頭,安靜,孤僻,固執,禮貌,在一家中學教書教了半輩子,「仲尼」是老夫子給他取的中文名字。她比他年輕得多,樂觀,隨和,仗義,直爽,求學時代到台灣學中文,學中國書畫,一手中國小菜做得不錯,逢年過節蕭家包餃子她包得熟練極了,總也不忘為仲尼包些素菜餃,說他心臟血壓都不及格,不宜吃得太葷。蕭家珍藏一批帶插圖的英國古籍,飯後聽仲尼翻古籍裏的圖版講英國插圖藝術史受益最多,老夫子說這位西洋孔夫子家藏的古老版畫真迹早年盡是價格相宜的故紙,拍賣行弄了幾次專場吹噓一番,價錢很快炒了上去。那年,英國古董藏家協會出版 Simon Houfe 編撰的《The Dictionary of British Book Illustrators and Caricaturists 1800-1914》,老夫子聖誕節送了我一部,我埋頭苦讀,彷彿掀開了一縫門簾,跟仲尼聊天從此加多三分情趣。

她叫 Rosalind,說是台北中文老師喜歡聽她拉小提琴,替她取了中文名字叫羅瑟音。晚飯我點了她最想吃的蒸魚、蠔油牛肉、玻璃蝦球。「喝燉湯好嗎?」她說廣東廚藝掌握文火的學問最了不起:「倫敦的敦字加個火字旁,英國的烹飪才有長進的一天!」羅瑟音一臉悲戚。她說她前年結識一位旅居英倫的印度年輕女作家,那一手廚藝簡直神奇,用印度香料改造了英國人的 fish and chips ,入口香脆潤滑,可惜她學了兩個星期都學不地道:「那是她的手感,她的敏感,她的文化,調調配配都隱藏着一股不可言傳的直覺,像寫字,像畫畫。」十七年零三個月前跟她和仲尼和老夫子在倫敦看畫展那天仲尼也說英國人太懂水彩畫了,英國菜於是每一道都那麼半鹹半淡不湯不水的。

那是一家小畫廊裏開的展覽,展出一批十九世紀插圖畫,George Cruikshank 和 Robert Cruikshank 的作品很多,有的是印刷,有的是草稿,有的是真迹。聽仲尼說畫家兄弟都跟隨父親 Issac Cruikshank 畫政治漫畫,畫插圖,羅伯特尤其了不起,成名作是替 Pierce Egan 的倫敦生活《Life in London》畫插圖,暢銷英美,人人爭讀,不久又畫《Life in Paris》和一大堆素描小書:「一八三○年代狄更斯、史考特的小說都找他畫,自己還出版了漫畫雜誌。」仲尼和羅瑟音跟畫廊年輕老闆是老朋友,家藏那批古老版畫都靠老闆經手買進賣出換來換去,他們講究用藏品養藏品。畫廊裏那本《倫敦生活》初版本標價很貴,蕭老夫子家裏其實也有一部,還有《巴黎生活》,老闆說集藏插圖老書的一代一代藏書家都在找這兩本書,收進一本賣掉一本,我那時候嫌貴錯過了。

《倫敦生活》寫倫敦紈袴子弟的冶遊經歷,聲色犬馬樣樣品題,連市井土話歌謠都收錄,書名副題長得嚇死人:《The Day and Night Scenes of Jerry Hawthorn Esq. and his Elegant Friend Corinthian Tom, Accompanied by Bob Logic, the Oxonian in Their Rambles and Sprees through the Metropolis》,一八二一年初版,獻給英王喬治四世,收三十六幅設色插圖另加幾十幅小素描。我一等等到前兩年才找到一本初版二刷,二十世紀初 Bayntun 皮面精裝,一九二○年代賣去紐約,輾轉又流回英國,Bayntun的老叔叔買了,藏了八九十年老 Bayntun 的侄子才找出來寄給我。

羅瑟音說老夫子把 Johnny 譯為「仲尼」太貼切了,音諧意美,一下子洗掉了紈袴子弟的聯想:「約翰這個名字儘管俗了點,畢竟端莊,昵為 Johnny 聽說是他外婆叫開的,」飯後吃甜點喝普洱她忽然想起她先生。「你也許不知道,仲尼是三分之一個美國人!」老夫子好像跟我提起過。「蕭老頭真缺德,」她向侍者要紙筆一邊寫一邊說。「給 Johnny 命名仲尼竟然還故意大談『子見南子』的典故,說南子是衛國國君衛靈公的夫人,錦緞宮妝,美艷極了,連孔夫子都一見傾倒,說我不妨改名羅南子!」羅南子唸起來確比羅瑟音清爽明麗,可惜南子一生多事,跟太子結怨,跟宋朝私通,太子一旦即位立刻殺掉她。我依稀記得蕭老夫子老早偏愛南子,借用過南子姿色投書英國報章議論戴安娜一宗外交佳話。他學貫中西,英文尤其精當,貪玩喜歡化洋名給報紙寫信,文筆風趣典雅,骨韻俱勝,倫敦一家大報的老編聽說只憑一封信就跟他訂交了。

「老頭真是個可愛的古人!」羅瑟音說有一回她帶他去看一位鄉紳家裏祖傳的中國小古玩,老蕭看上一具書函樣子的紫檀箱子,議價半天減了三百英鎊買走了:「過不了三天,老頭硬要我開車帶他再去一趟,見了面掏出三百英鎊還給鄉紳,說是查了資料再細細驗看,箱子真是稀世之寶,減價三百英鎊對不住鄉紳的祖先!」羅瑟音說當時鄉紳和她都愣住了:「回過神來細細一想,那樣的執着,那樣的胸襟,老頭才是稀世之寶:Heisararity!」深夜送羅瑟音走回旅館的路上,我隱約記起好多年前老蕭來過電話說他買到一件比我家那件更精巧的書函式紫檀小箱,三百英鎊的轉折他略去不說。

【2009】购书单(2)

春节回家,带了一本读库0900,断断续续竟然很快就读完,于是又到晓风书屋买了两本,以应付23小时的火车旅途。

1、常识/梁文道/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1月/38.00元

2、鸡尾酒会及其他/吴鲁芹/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12月/18.00元

董橋隨筆︱官皮箱求親記

2009/2/1

蕭老太太拿着一塊破背心靜靜抹着那具黃花梨官皮箱。「我八十三了,」她說,「這是我的嫁妝,明末清初的老精品,光緒舉人的太爺爺用過,傳到宣統,傳到民國,傳到當今,晨昏三炷香,天天護一護,護歷史,護先人!」官皮箱蜂蜜似的光彩真的油亮得厲害,一綹綹的木紋是深閨少婦解開了髮髻散在赭色枕頭上的青絲,五顏六彩的百寶嵌成箱子兩扇門上的庭院嬰戲圖,一塊塊螺鈿都流露千層手澤供養出來的溫潤;畢竟放心不下,還要一朵古穆的如意銅鎖鎖住滿箱子歲月的心事。那是四十多年前我邂逅的第一件百寶官皮箱,艷羨之情,至今不忘。

確然是四十多年前的舊夢了。那年月常常陪幾位長輩到處看古董,買古董,搬古董。老先生們都是玩家,從老民國大江南北搜集文玩字畫搜集到英治時期的香港,一波一波變換藏品,越變品相越優越,越換檔次越高超,竹木牙角的文人雅玩 imperial 得不得了,金銀玉石小玩藝兒也多,楠木牌匾紫檀几案只要精絕他們都要,有些是逛古董店的艷遇,有些是南來舊家流出來的易米舊藏。我和申石初先生和小吳幾乎是幾位長輩的跟班書童,跟他們練眼力,替他們扛新歡,假日裏步行坐船搭車他們去到哪裏我們跟到哪裏。那天是杏廬先生第三趟去看望蕭老太太和她的官皮箱:「老先生您饒了我吧,」老太太雙手合十鞠躬請罪。「千萬原諒我真的不捨得轉賣給您!」翌年,杏廬先生竟然在一位南京商人家裏買到了一對更大更重的黃花梨官皮箱,星期六下午我們從九龍那家人家的閣樓上舟車顛簸替他扛回淺水灣的「杏廬」。「老天爺的恩賜,是一對不是單件,是仕女不是嬰戲!」老先生那天心花燦爛,叫了一桌大菜犒勞我們三人。

揚之水的古名物尋微《終朝采藍》裏〈一花一世界〉寫五十六件名物非常好看。第三十八件是故宮博物院藏的清代百寶嵌花果紫檀木長方盒,說百寶嵌裝飾技藝始於明代,嘉靖時代揚州周翥所製最善,世稱周製:「此盒蓋面鑲嵌清秋裏的各種時令蔬果:蓮蓬、柿子、藕、葡萄,一枝菊花斜斜曳出引來一天爽氣,芙蓉、蓮花還有蘭和竹則點綴欣悅的四時好音。孔雀石、紅瑪瑙、白玉、碧玉、螺鈿,『百寶』依色安排,嵌出浮雕般的效果,用華美之質營造清麗之境,竟也可以有如此的和諧與自然」。我家舊藏一件百寶嵌花果木盒構圖材料一模一樣,尺寸也許小些,當是清代匠人仿製的雅器,杏廬先生家裏也有一件,柿子換了石榴:「這樣的清秋花果題材清人喜歡,」老先生說。「抗戰末年我在蘇州一位遠親家裏見過一件大的,真帶周翥款,我頻頻拜訪,婉轉試探,親戚支吾以對,到一九五○年我逃來香港終於無緣到手!」我迷上鑲嵌百寶的木器說白了是受杏廬先生的薰陶。

申石初先生那時期一度潛心研究百寶工藝品,到圖書館找出許多資料去跟杏廬先生商榷,連明代揚州江千里做的鑲金嵌貝小漆盒他也非常在行,好幾次跟他逛古董街都碰到過這種盒子,小不盈掌,花草纖秀,索價很貴,我們躊躇了半晌誰都下不了手。「帶江千里的款,保值!」古玩店老闆個個這樣說,多年後價錢確然也節節上揚了。申先生看的書越多越是疑神疑鬼,老怕假千里,怕名款是後加的。杏廬先生說江千里坊間所見花草漆器都是小器物,漆盒小得像老太婆藏在腰間暗袋裏的萬金油,手感一點不豐不滿,一個不留神掉在街上也察覺不出:「花那麼些錢還消受不到百寶貴重的樂趣,掃興!」老先生勸我們別買。

八十年代第一趟遊東京,台灣一位客居日本多年的長輩帶我逛古董街,無意間碰到一件江千里的小漆盒,長輩說他最愛鑲金嵌貝的木器漆器,尤其偏愛江千里:「江千里的花草很有日本畫風!」我聽了忽然省悟我不喜歡的也許正是江千里的日本畫風。文物專家蔡玫芬寫晚明漆藝說,明代描金漆器深受日本漆藝影響,宣德年間日本國王送的禮物塗金描金一大堆,中國那時候還派工匠到日本學做泥金畫漆,高濂的《遵生八箋》甚至說宣德年間流行的日本漆器種類繁多,「據所見者言之,不能悉數」!江千里是明末清初漆器工匠,字秋水,籍貫和生卒年月都不詳,他的漆藝風格受日本影響也許只是延續宣德流風,幸虧他的作品不忘借用中國文學故事做題材。

杏廬先生和申石初先生走了之後,教我玩百寶嵌木器的是台北老朋友沈茵。沈茵舅舅古董店裏早年有幾件鐫填小木匣,我買了那件嵌花果的紫檀盒;嵌百寶的黃花梨、紫檀大匣大箱店裏也不少,圖案都比較俗氣,竹報平安,瓜蝶綿綿,壽山福海,算不得文人雅玩,最漂亮的一件仕女圖百寶嵌黃花梨官皮箱竟是沈茵的深閨珍藏,跟蕭老太太那件一樣矜貴,說什麼都不賣。香港黎德老先生的店舖裏那具仕女戲童圖黃花梨官皮箱跟沈茵那件有點像,尺寸也一樣,也不賣,裏頭裝滿零碎紙條單據,好幾十年都擱在內廳案頭。黎老先生退休了,公子黎志文掌櫃了,我三番四次請他賣給我,公子終於清掉箱子裏的東西把官皮箱抹得亮亮堂堂歸了我了。沈茵有一回去北京途中在香港玩了兩天,她在我家細細驗看這具官皮箱問我願不願意跟她做親家:「我家那件太孤單了,」她說,「渴望求親招個女婿!」我說讓她台北那件嫁來香港我家那才合禮俗。

【2009】购书单(1)


1、跌荡一百年/吴晓波/中信出版社2009年1月/42.00元

2、旧闻日记/钱钢/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10月/20.00元

3、英美十六家/吴鲁芹/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1月/22.00元

4、风雨读书声/陈朝华、崔向红主编/花城出版社/2009年1月/18.00元

5、读库0900/张立宪/2009年1月

董橋隨筆︱威利的心事

2009/1/18

阿根廷作家 Alberto Manguel 住過意大利住過英國住過大溪地住過加拿大,這幾年住在法國鄉下。他五年前出了一本閱讀日記《A Reading Diary》紀錄念舊讀者一年讀書瑣感,一個月讀一本老書,一邊讀一邊寫下生活瑣事照應書中片段,不是書評,漫似書評,不是日記,勝似日記。二○○五年我在莎翁書店買了紐約版,遊意國鄉鎮十來天裏帶在行囊中隨時翻讀,繞回倫敦那天讀畢全書,老朋友 Leonora 在我下榻的旅館翻幾頁翻上癮拿走了。

依稀記得那本書的序言裏說有些書可以淺讀,讀完下一頁忘了前一頁;有些書逼人敬畏,讀完不敢同意也不敢不同意;有些書只見資訊不加評議;還有一些書此生愛得深遠愛得深切,一字一句琅琅上口,長在心中。蒙格爾說五十三歲那年他立意重讀幾本心儀的老書,一讀竟然發現書中往昔世界千絲萬縷的人際扞格與當今世界的錯縱形勢遙遙呼應,老小說裏的一段描述往往照亮了眼前報紙上的一則報道一篇評論,甚至一場情節一個單字都發人深省眼前的悲歡離合:"I decided to keep a record of these moments"。

那天,我和 Leonora 到羅素廣場找那家三十年前我們常去的餐館吃午飯。花樹微茫,曲巷微茫,人影微茫,昔年熟悉的香風幽然吹滿一條街,繞了兩圈找不到的是那家意大利情調的餐館。我們隨便走進一家吃牛扒的小館子裏吃午飯。點完菜喝一小杯餐前開胃酒的時候 Leonora 說《閱讀日記》封底上節錄的書評稱讚這本書 breezy and erudite:「Breezy 的文字越來越少了,」她說。「像 breezy 的人生那麼難求!」我還來不及咀嚼她話裏的深意一位英國老漢忽然站在我們的餐桌邊。「認不出我是誰了吧?」他尷尷尬尬欠身點一下頭說:「我是威利,三十年前大英博物館附近小咖啡廳一起談書喝茶的威利!」我徐徐站起來恍惚想起那家咖啡廳也想起威利那個研究邱吉爾的博士生。

飯館真的很小,一張小餐桌只夠配兩張椅子,我們約好吃完飯到羅素廣場公園小敘。「我記得這個人,」Leonora 說。「讀過政經學院,跟你和戴立克交換過許多藏書票,好幾回還帶着新婚夫人跟我們幾個人一起喝酒吃飯!」我記起他夫人是半個希臘人,五官像銅雕那麼深刻,一頭栗子顏色的濃髮長年梳着粗粗一股麻花辮,湖藍的眼睛泛起夕照的霞光,一張臉甜得膩人,俏得孟浪,戴立克說她應該演神話電影裏的希臘女神。我記起那家小咖啡廳在博物館對面巷子裏,從 Scolar Press 附近拐個彎走兩步,店名不記得了。那時候威利高高瘦瘦斯文腼腆得像彼得·奧圖,三十年後他粗壯了一點卻蒼老了許多,長髮灰黃鬍鬚灰黃滿臉是風霜鑄出來的心事。走出牛扒館子,我們在公園長凳子上聊了一下再散着步走到 Malet Street 左近一家酒館喝啤酒。威利說幾十年來他換過十幾份工作,檔案處、圖書館、出版社、報館、電視台,全做過,近年跟朋友合伙做廣告設計做文件印刷:「可以寫一本現代的《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了,」他說。「一定比 George Gissing 寫得更好!」

Leonora 問他夫人可好?威利怔怔看着她半晌輕輕吐出幾個字:「她死了,十八年前。」酒館裏的酒客漸漸疏落,初夏溫潤的陽光照在威利荒蕪的臉上照亮了他眼帘下淺淺的淚影。Leonora 黯然伸手輕撫他的手背悄聲說:「她真美!」威利抽出左手握了一下她的前臂說謝謝:「是肝臟癌,從初夏醫到翌年晚春醫不好,幸虧秋天裏病情緩和,我帶她去了一趟雅典還了她的心願。」威利呷一口啤酒點了一支烟說她拋下他一個人迷失在喧囂的人間:他怕見人,怕回家,辭去電視台差事帶了一箱老書到 Dorchester 鄉下住了八個月:「那家小客棧那架老鋼琴那些書陪伴着我:一個星期讀一本書,讀完一本忘了一本再讀第二本;每天下午在客棧閱覽室裏清彈那架老鋼琴,彈她喜歡的曲子,Nana Mouskouri 的小調,一邊流淚一邊彈;吃不下東西的時候我想着她說過的一句話,一邊吃一邊想她。她說的其實是 Agatha Christie 小說裏的話,說我們這幫讀書人最愛吃,不吃得飽飽的不行!」我和 Leonora 沒問他是克里斯蒂哪一本小說裏的話。去年,Leonora 來信要我看《The Hollow》第十二章裏 Lady Angkatell 又尖酸又透徹的觀察:"...And then there is David ─ I noticed that he ate a great deal at dinner last night.Intellectual people always seem to need a good deal of food..."。

威利的眼神飄得很遠,他說他一個人過了十八年過慣了:「我想整理一下我在小客棧裏寫的那一叠文字,寫我讀的那些老書,也寫她。」Leonora 打開皮包拿出那本《閱讀日記》告訴威利蒙格爾的構想非常新鮮:「可是你一定會寫得比他好!」我們默默走出酒館,陳年往事在心中起起伏伏,威利說他這就去 Dillon's 買那本書。「我還欠你一張 John Buckland Wright 的藏書票,」他帶着歉意摟着我說再見。「找出來馬上寄給你!」

我和 Leonora 趕去一家她相熟的古玩店看明清木器。太陽沒那麼亮了,風有點冷:「說 breezy,牛津老教授 John Bayley 那幾本悼念亡妻的書真是 breezy 得教人心痛,尤其《Elegy for Iris》!」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文字不外兩款,一款有風,一款無風;微風過處,文章好看;沒有微風,文章悶熱。「威利在小客棧裏寫的那些輓歌會 breezy 嗎?」Leonora 甜甜一笑像三十年前那樣清麗。殘舊的古玩店陰寒得要命,我們瑟縮着呷了幾口熱咖啡。一件明末紫檀官皮箱品相漂亮,百寶嵌花卉,嵌人物,矜貴極了,Leonora 說修補得厲害:「別買!」一件清代浮雕螭紋黃花梨箱子(下图)她趕緊替我議價:「稀罕貨!」她俯在我耳邊說。那天深夜,威利來電話約我翌日吃午飯。我沒空,布賴恩要帶我去辦些事:「下回來再聯繫。你多保重!」他說他等我來:「為美好的老歲月保重!」

董橋隨筆︱和杜南發一起看山

2009/1/11

新加坡友人杜南發帶着家小來香港閑遊數日,我約他在中環午飯小叙。杜老弟素來風雅,談天談的盡是風雅事,滿懷書畫文玩癡情藏家念舊的幽思,知識廣博,厚道風趣,聊了一頓飯意猶未盡。臨別,他說他在整理一本新文集,寫書畫見聞,記名家訪談,書名《隔岸看山》,要我替他寫一篇序文。我捧着一叠清樣只想拜讀不想獻醜,他連連說一點不急,什麼時候想寫什麼時候寫,愛怎麼寫就怎麼寫。我歲數大了,索序者眾,這樣的寬心話老早聽慣,他不說,我讀完清樣或許也會技癢也會想寫。

認識這位報業後進好多年了,也許還可以大膽誇口看着他從後生記者升到今日新加坡報業控股集團的統籌總編輯,一手掌管好幾份報紙。杜老弟的藏品我至今無緣拜觀,他寫的書倒是都細細讀過了。水墨國畫之餘,近幾年他重點集藏清宮御筆朱批文獻,康雍乾嘉,道咸同光,重要的幾乎收齊了,還有老民國文人手稿信札,魯迅周作人沈從文朱自清不必說,當代名作家的片紙隻字也不放過,整批藏品頓成專題收藏,供養文史內涵也供養書法藝術。杜南發比我小十歲,收藏的取向竟比我老練十年,他天份高。

新書《隔岸看山》裏寫新加坡收藏中國書畫百年脈絡寫得格外好看。那些老清末老民國的南洋名流藏家我少小時候聽過不少也見過一些。先父早歲當過糖王黃宗翰的祕書,跑遍南天,交友廣闊,見聞很多,可惜談天談完了都沒有留下半點文字紀錄。教我詩詞的父執亦梅先生結交的人更多知道的事也多,杜南發敬重的大畫家李曼峯是亦梅先生的摯友,我在先生萬隆寓所煮夢廬裏見過李曼峯還聽過他說徐悲鴻跟他通信的往事。先父結識李曼峯不久,我八哥就到雅加達跟李曼峯學畫學到李先生一九六七年遷居獅城。我在台灣求學那幾年,亦梅先生有一次來信說印尼總統蘇加諾委任李曼峯為總統府顧問畫家兼管總統藏畫,還說收藏他的畫的人越來越多:「我日前又收進畫家留學荷蘭時期之兩幅風景油畫,洵屬絕品!」李曼峯一九一三年生,一九八八年歿,晚年杜南發跟他頗有交往,常常去看望他,《隔岸看山》中這樣寫這位年邁多病的畫家:

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1987年中,他說要回印尼雅加達的兒子家中養病,可能自知身體狀况不好,未必能重返新加坡,他堅持要請我和劉奇俊吃飯,就在離他家不遠的貴都酒店金鳳樓川菜館。那一晚,我們不忍讓他破費,只點三道小菜,他因腎病,粒飯未沾,卻始終堅持拿筷作狀相陪。當晚他談興甚濃,談了許多讓他感念和鬱憤的人和事,席間一直感謝我們讓他有機會請客,說一生欠很多好友的情義,却無法回報,我們肯讓他有機會請客,讓他有一種釋懷的感覺。最後結帳,我們看他顫抖着手從錢包中把鈔票一張一張緩慢地抽出來的情形,感覺十分心酸。那一幕,數十年來,一直深刻地留在我的腦海裏。

杜南發書中寫的新加坡收藏家邱菽園我在煮夢廬裏看過他寫的一件條幅,一手行書飄逸得不得了,亦梅先生說他是晚清舉人,是康有為的知交,詩詞底子深厚,家藏甚富,先生輾轉托人到新加坡找了多年才弄到這樣一幅館閣變體墨寶。印象中我老師珍藏的一批字畫都是從新加坡流出來的,他說新加坡老華僑的收藏品味受徐悲鴻影響最深:「悲鴻偏愛任伯年、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新加坡世家收藏這幾位大師的作品最多,」亦梅先生又找出幾幅畫給我看。「有徐悲鴻給他們掌眼給他們扯線,百扇齋、愚趣園乃至廣洽法師自然收進了最頂級的作品。」煮夢廬裏那些任伯年吳昌碩齊白石先生常說跟新加坡收藏家的藏品相比真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品」了。

獅城老藏家的老故事杜南發肚子裏最多,他說到了一九五六年,徐悲鴻第一知己黃曼士還珍藏一百○七件徐悲鴻和一百四十一件任伯年,六十年代才慢慢流散,徐悲鴻的書畫扇面都歸了糖王郭鶴年:黃曼士是郭鶴年長兄郭鶴舉的乾爹。煮夢廬常客林揖舜先生有一回說他買到一本王夢樓冊頁是新加坡大藏家楊啓霖袖海樓舊藏,讀了《隔岸看山》我才想起東坡那句「袖中有東海」。客居英倫那些年我在英國人開的東方文玩店裏看到過幾張弘一法師和蘇曼殊的字畫,老闆說是新加坡收藏家的舊藏。新加坡收藏弘一最多的是杜南發新書裏寫的那位薝蔔院主人釋廣洽法師;蘇曼殊遺墨海內外向來稀罕,杜老弟只提過新加坡畫家陳文希藏過蘇曼殊一幅《仕女》,獅城別的收藏家似乎都沒有蘇曼殊。我找這位情僧的作品找了幾十年沒有找到,倫敦那幾件看來不很可靠。

可靠的字畫真是越來越少了。杜南發那天讚嘆香港是個寶地,收藏家的藏品又精又多。我懷念的倒是從前的香港從前的新加坡。我來晚了錯過那段金粉歲月,杜南發也錯過了:我們只好靠緣份集藏零散的花月碎影,靠癡情彌補歷史的斷井頹垣。張中行先生一九七六年春天在蘇州走過閶門專諸巷,清初雕硯名工顧二娘的作坊絕迹了,故居也找不到了,但見巷中一口古井古舊極了,浮想顧二娘也許常來汲水,黯然寫了這樣一首七絕:「又入閶門信步行,專諸巷口日初生。雕龍妙手知何處,故井空遺洗硯情。」那口古井興許不是清初的古井而是乾嘉的古井,張中行似乎不很在乎。我也不在乎。我在乎的是詩裏點染的那段韻事,那是那個「情」字落脚之處!聽說啓功先生家收藏許多上佳古硯,張中行有一回問他見過多少顧二娘做的硯?啓先生答三個字:「沒見過!」;問他看刀法看風格知不知道是顧二娘作品?啓先生又答三個字:「不知道!」鑑賞書畫文玩鑑的是感悟,賞的是感覺,啓先生最知此中三昧。杜南發不難意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