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隨筆︱任伯年團扇

2009-03-29

徐悲鴻一生崇拜任伯年,集藏任伯年作品很多。他慨嘆任伯年幾個學生都早逝,只剩倪墨耕民國初年還在上海鬻畫,「不過油腔滑調而已」。任伯年一八九五光緒年間下世,有一子一女,女兒叫雨華,學父親畫藝很有成就,嫁湖州吳少卿為繼室,吳少卿的孫子吳仲熊是徐悲鴻的好朋友,他知道徐悲鴻愛任伯年的畫,找出任伯年和任雨華父女還未裝裱的幾十幅畫送給徐先生。那是徐悲鴻集藏任伯年畫作的底子。他說他此後又陸續搜集,又得了幾十幅,「精品以小件如扇面、冊頁之屬為多,其中尤以黃曼士所贈十二頁為極致」。黃曼士是新加坡富商,徐悲鴻在南洋的大恩人。我替杜南發新書寫序文說南洋收藏家受徐悲鴻啟發很深,他們都收了不少任伯年精品,新加坡陳之初先生收得最多,還刊印畫冊,請徐悲鴻寫〈任伯年評傳〉。〈評傳〉說,一九二八年初秋他住在南京,訪得章敬夫的兒子帶他到家裏看父親集藏的任伯年作品,果然又多又好,一幅《群雞》聽說是當年章敬夫買活雞送任伯年,任伯年以畫答謝,可惜保存不當,畫中雞頭讓老鼠嚙了,章敬夫找了錢慧安修補。錢慧安的畫早歲我也收了幾幅,工筆仕女嫻雅耐看,格調在老蓮、十洲之間,是任伯年同代人,滬上賣畫,名重一時,晚期楊柳青的年畫畫多了,印多了,開相都相似,多看生厭,跟任伯年畢竟差了一大截。

五十年代我小時候在南洋看慣任伯年的畫,幾位父執、師長家中都掛他的花鳥、人物、雞鴨、牛羊,淡的濃的繁的簡的都有,寫意寫得靈動極了。萬隆王念青先生有一年春節廳堂上掛出一幅任伯年巨幅花卉仕女,長逾尋丈,氣勢懾人,題款那手字已然夠漂亮了,周邊上下的題跋也多也好看,念青先生說那全是清末民初海上的大小名家:「任伯年這樣大幅的畫似乎是跟張熊學的。張熊是張子祥,大畫家,大收藏家,銀藤華館裏的商鼎周觚古書古畫上海灘上很出名,不輸吳雲。任伯年在上海賣畫靠張熊熱心照顧,處處提點。」老先生從書房大櫃子裏找出兩幅張熊的書畫給我看:一幅山水氣吞萬里,一幅篆書條幅他說寫得粗疏,吳昌碩比他精到得多。「任伯年有烟霞癖,」念青先生說,「亦梅誇讚他鴉片抽足了畫才那麼高,我倒覺得他不抽鴉片,精神清爽,藝術成就一定更大!」徐悲鴻聽任伯年友人黃震之說,伯年鴉片癮來時無精打采,過足了癮立刻生龍活虎,一躍而起,頃刻間成畫七、八紙,元氣淋漓,氣魄甚大。難怪亦梅先生說為了藝術還是讓他抽吧:「沒辦法,那個時代名士派都這樣放浪,頹廢!」

六十年代我在香港閩南富商秋叔家裏也看到任伯年一些作品:「我專找任先生晚期的畫,」秋叔說任伯年有烟癖是一回事,勤謹又是一回事,寫生功力那麼深,全靠觀察摹寫,兩隻貓打架打到屋頂上他都爬上去勘察:「看飽了芸芸生態,看飽了八大山人,任伯年最後悟出繪畫貴在寫意,早年撞粉撞水的濃烈筆法慢慢淡掉,一個『寫』字救他脫了胎,換了骨!」十多年前王家誠寫《吳昌碩傳》說任伯年早歲捲入太平軍中掌旗,風餐露宿留下了種種病痛,三十剛過頭髮白了,氣喘氣逆盜汗樣樣有,酒喝多了肺病很快惡化,家中畫紙如山,畫債如山,門外等着拿畫的人一波接一波,吳昌碩眼看亦師亦友的任伯年天天在烟榻和畫案之間掙扎,心中難受,經常軟硬並施,駡了又勸,勸了再駡,好不容易勸勉任伯年坐下來畫畫。聽說吳昌碩最愛看任先生畫畫,意到筆到,敏捷迅速,忽而八哥沐浴,忽而風中乳燕,忽而東坡操琴,忽而「小紅低唱我吹簫」!
六十年代尾從廈門南來的魏紅給我看過一幅任伯年畫扇面《小紅低唱》,迷濛的倩影淡淡的嫵媚,圓窗外幾筆柳絲迎風曼舞:「是林老師的遺物,」她說。「原先掛在老師斗室裏,運動來了塞進床底下,辦完老師的後事我們在一個裝書的箱子裏找出來,有點霉有點破了。」我帶她到裱畫店洗淨重裱裝了鏡框讓她帶去美國:「我從前叫魏小紅,林老師嫌俗,削掉了那個『小』字。」七十年代赴英前夕我在上環畫店看到一幅《東坡賞硯》扇面,色彩偏濃,有點邪,沒要,等到八十年代我才偶然得到一幅《江干送別》冊頁,魏紅看了照片來信說:「也許真是抽了兩口鴉片之作!」我說抽足十口也許更好。她說未必:「抽足十口筆下只有大江東去的氣概,沒了這份春江水暖的氣息」。

想找任伯年一幅團扇找了許久找不到愜意的,緣份一來我竟然拿到這幅《桃花燕子》,夠水,夠淡,夠雅,夠舊,題款是「伯壎仁兄先生正之。光緒甲申夏六月伯年任頤」,鈐「任伯年」白文小印,右邊還有「組雲」收藏印。伯壎是楊伯壎,江蘇無錫人,字芝田,十九世紀畫家,跟父親楊燦學畫,畫菊畫桂畫芭蕉,淡雅工麗,書上說他晚年右手殘疾,改用左腕運筆,著《畫則》一卷。組雲是譚組雲,了不得,海派著名書畫家,鑑賞家,跟康有為、任伯年、吳昌碩、沈曾植、于右任深交;張大千張善孖兄弟常去譚公館談藝,張大千想用幾幅古畫跟他換他養的一隻白鶴他不肯,說只贈不換,傳為佳話。譚組雲一度侍奉印光法師,法號德備,半輩子布衣蔬食,種松養鶴,家宅滿壁古人墨迹。我查六十年代舊筆記本查出前輩杏廬先生淺水灣舊居藏他一幅行楷,融洽南北,氣足神定。杏廬先生說三十年代他到海陵學苑見過譚組雲,敬慕他每歲除夕在貧困人家門縫裏塞紅包。譚組雲一九四九年下世。我這幅《桃花燕子》鈐了他的收藏印,杏廬先生看了一定歡喜:「那是真迹的印信,歲月的霜鬢!」他常說。

董橋隨筆︱集錦扇子七十歲

2009/3/22

溥雪齋是清朝道光皇帝的三世孫,一位清高耿介的舊文人,從來沒有甚麼政治傾向:「大清傾覆,國破家亡,這位大清國的固山貝子頂多是駡上幾句袁世凱聊解心頭之恨而已」。張傳倫說文革一來,溥先生深感容身無所,走投無路,找到了當年松風畫會畫友關松房,他劈頭問了一句話:「還能去台灣嗎?」關先生說去不了。溥先生帶着他最疼愛的女兒出門,從此失踪。畢竟溥雪齋不是章士釗先生,不是毛潤之的至交,紅衞兵闖進章家蹂躪,章先生憤然上書,毛先生親筆安撫:「來信收到,甚為繫念。已請總理予以布置,勿念為盼。順祝健康。」

日前收到張傳倫大作〈又見雪齋貝子的集錦扇〉,燈下展讀,浮想縹緲,想起這位貝子爺,想起我箱子裏那件集錦扇子。溥先生的字和畫早年坊間不少,價格相宜,喜歡的我盡量購藏,小品多,扇子多,溥心畬不算,溥家書畫能手的作品雪齋先生的我最多,再下來是紅豆館主溥侗,是溥佐,是溥毅齋。溥雪齋那手趙體書法老早養出一筆自家意境,端正莊靜,美而不媚,朱家溍先生告訴我說,聽過溥先生彈琴,不難領悟他的法書確然飄着一爐久遠的沉香,那麼古雅,那麼幽秀。南洋一位深懂岐黃之術又諳相命相字的鴻儒說,溥雪齋書法那麼動人,稍微再剛毅些,他的運道也許會順得多。

那件集錦扇是二○○五年年尾畫廊主人鍾志森賣給我的精品,七十三厘米寬的大扇子,扣除兩端粘邊,共得二十九格扇格,留空一格,畫上一格,十五格裏滙集了十多家畫人的畫作。讀了張傳倫的文章,我才曉得這柄集錦扇原本是他的,是「雪齋的侄子、溥佐的七公子毓岳之贈,時一九九○年,毓岳美意,卻之不恭,余亦不肯憑空白得,聊付薄潤後於案上展玩」。張先生說,扇子那時候只畫成八格,空了七格,經他斟酌策劃,漸漸求得名家補全餘格,全扇完整;翌年,鍾志森看了頻頻要他相讓,「厚幣謙辭」,終於割愛,過了好幾年,鍾志森看我一見傾心,慨然轉讓給我,翌年春天我寫了〈雪齋貝子的集錦扇〉。舊歲月舊人物一片凋零,松風雅集也星散了,補全扇上空格殊非易事,張傳倫先向溥雪齋兄弟溥佐先生請教,溥老一番話引出集錦扇掌故:

當年大兄雪齋喜清素,自用扇骨都是清一色素竹股,不事雕琢,嫌俗。是關松房提議,雅集松風畫會的會友,為雪齋畫一集錦扇,以扇格為界,每人畫一格,剛好是扇骨的尺寸規模,若雪齋見愛,可作扇骨雕刻的墨稿。畫扇的地點在輔仁大學藝術系,或在雪齋府內,當時我年紀最輕,自覺繪事不精,沒畫。

那是七十年前一九三九年的事。溥佐說完隨即搦管在溥心畬和溥松窗中間的空格裏畫上幾株幽蘭,疏淡空靈,清香撲鼻。接着,溥佐先生的二公子毓嵀補畫月季,四公子毓峋補畫紫藤,八公子毓補畫古松,十五姑溥靜秋在溥心畬的繁花山石間補畫一蝶一蜂。聽說這位十五姑畫蛺蝶最拿手,連溥心畬都輸她,我想找一幅她的作品玩玩找了多年沒找着。集錦扇裏原先那八格作品張傳倫文章裏都補上一些故實:溥雪齋那時候是輔仁大學美術系主任,啓功先生國文系、美術系兩邊走,兩邊教;寶襄確然是朱家溍先生;沒有署款的《觀瀑圖》我當時猜不出是誰的畫,溥佐先生依稀辨出是關松房的筆墨;陳少梅、馮忠蓮那兩格其實都是陳少梅畫的,畫格扇的時候他們還沒有結為夫婦,馮忠蓮還在輔大美術系上課,跟陳少梅學畫。另一格我辨認不出的那個字是「」字,「印」是蕭朗先生的號,他是王雪濤的弟子,是天津美院教授。

昔日我讀了叢碧張伯駒先生的〈蘼蕪硯〉立心親近溥雪齋的字畫。叢碧先生說一九四七丁亥年他夜訪溥雪齋,溥先生剛買得柳如是的蘼蕪硯,銘文藏印都顯赫,羅振玉審定硯石為水岩名品,叢碧先生「愛不釋手,請於雪齋加潤以讓,雪齋毅然見允,當夜攜歸」,次晨,廠肆商家攜來錢謙益玉鳳珠硯求售,一夜之間夫妻雙硯合璧,簡直小說情節,巧妙極了!張伯駒癡得可喜,溥雪齋戇得可敬,兩位都是破四舊要破掉的「古人」,叢碧先生的蚯蚓書法和梅蘭小品我從此收藏了一些,我跟溥雪齋的翰墨雅緣從那時候起也越來越深了。《春遊瑣談》這樣清雅博大的書老民國老前輩寫得最好。

張傳倫從天津托鍾志森給我帶來集錦扇文章,也帶來他寫的一本《說供石》和一對乾隆年間的朱欄小對聯紙。供石供的是靈壁石,那是几案間陸游說的「尤物」,近來古董市場越炒越熱,西洋藏家尤其神魂顛倒,碰上極品,天價也買,去年香港拍賣會上每件幾十萬港元算便宜,一百九十多萬的《逸雲峯》到三百八十多萬的《玉山璞》絕不稀奇。張傳倫玩古玩玩遍流落人間的補天靈石,境界甚高。幸虧他也醉心集藏集錦扇這樣的文人小品,他的供石供的想必是古韻不是富貴。他說他在琉璃廠得了一件溥心畬先生舊藏靈壁奇石,石色黝黑,包漿亮雅,叩之音清如磬,凹處刻「心畬」小款和「方壺」鐵綫篆。溥心畬字畫不難找,他藏的靈石不可求,張傳倫緣份這樣深,奇石跟舊王孫一九四一年寫的小楹聯長年供養在書齋裏。小楹聯我最喜歡,溥心畬寫的更喜歡,可嘆坊間假的比真的多,家中那兩對該算拱璧了。張傳倫送來的乾隆朱欄小楹聯宣紙溥心畬在世求他寫本來最是天衣,可恨如今連他的學生江兆申也不在了,更不用說世稱當代倪元璐的大書家臺靜農先生。連日推敲,我情願這對乾隆小聯紙風風流流不着一字了。

董橋隨筆︱梁啓超遺墨

2009-03-15

在上環古玩修補師傅的作坊裏結識萬先生。二十六年前的事了,他帶着一件紫檀硯屏給師傅修補,小小四塊鏡屏鑲着梁啓超四幅行楷,錄四首七律,寫得標緻極了。到底是老藏品,紫檀木框大有損傷,摺叠處也大半鬆脫:「廣州舊家找回來的任公遺墨,」萬先生說,「袖珍,稀世!」六十幾七十歲的新會斯文人,滿頭花白,一臉書卷,十分清雅,鄉情也濃,半生研究梁啓超,收藏梁啓超,交往熟了還帶我到他西環山坡上的寓所觀賞梁任公墨寶,集詩詞對聯大大小小十幾對,中堂也有些,臨碑帖的冊頁三、四件,還有刻着任公法書的紅木筆筒、臂擱,一件都不賣,一叠信札也不賣。星期天逛古董街常常碰到萬先生,逛完一起喝奶茶聊天,他最愛講梁啓超一些小故事。他說李惠仙嫁給梁啓超的時候帶着一名丫鬟王來喜,梁家家務財務都歸她一手操持,李惠仙去世王來喜成了梁任公側室,一心照顧梁家九個孩子:「她的生平資料我手頭殘缺不全,真是憾事!」萬先生說他一輩子在錢莊做事,有個同事是梁家的遠親,四處打探了好幾回打探不出王來喜的消息。他說梁啓超還有一位巾幗知己叫何惠珍,是他二十八歲奉老師康有為之召到美國檀香山的時候認識的:「華僑富商的千金,美麗聰明,英文極強,替梁先生當傳譯,在美國報上寫文章為梁先生的政見辯護,數度表白願意此生做梁先生的人,梁先生儘管動心也數度回絕,說他與譚嗣同創辦一夫一妻世界會,怎麼說都不應該食言納妾!」萬先生說徐志摩陸小曼一個拋妻一個背夫戀愛結婚,梁任公依舊固執,憑着一夫一妻的婚姻觀念在證婚台上嚴辭訓斥這對新人。
一九六六年,我在新加坡靜叔家裏看到梁啓超兩件遺墨,一件集宋詞對聯,靜叔買了,一件小冊頁鈔錄飲冰室雜詩,靜叔留給一位舊交購藏,說是索價比對聯貴兩倍:「不然我老早勸你買了!」他寬慰我。梁啓超的字我少年時代在林揖舜先生書案上見過一通信札,青綠八行箋鈐上一枚朱紅私章,墨色煥發,行書粗細有致,漂亮得不得了,我說跟我們校長張本立先生的字有點像,林先生笑說校長的功底雖然帶北碑之雄強,畢竟少了梁任公《張黑女碑》的魂魄!梁任公論書有一段林先生教過:「書派之分,南北大顯。北以碑著,南以帖名。南帖為圓筆之宗,北碑為方筆之祖。遒勁雄渾,俊俏方整,北碑之所長也,《龍門十二品》、《爨龍顏》為其代表;秀逸搖曳,含蓄瀟灑,南派之所長,《蘭亭》、《洛神》為其代表」。任公法書亦碑亦帖,方整的氣韻流露秀逸的氣度,他的對聯條幅夾帶風雨樓頭挺拔之姿靠的是這道功力。廣州友人替我獵來的這柄扇子彷彿一字一故事,聽說胡適先生推斷任公流傳下來的遺墨不會少過三萬件,落墨恭謹,字字用神,那是他惦記自己名氣不小的壓力,擔心後世書香中人細細推敲他筆下的一筆一劃。
這樣認真掂量身後榮辱的人也許也注定事事克己。聽說,梁啓超出任袁世凱政府司法總長,何惠珍從檀香山專程回國看他;他只在總長辦公室見她一面。聽說,李惠仙病逝,何惠珍也從檀香山專程回國看他,他依然婉拒她的深情,何小姐在《京報》當編輯的表姐夫梁秋水忍不住責備梁啓超「連一頓飯也不留她吃」!一九九三年萬先生有一天打電話約我到嚤囉街的小茶室見面,他說他年紀大了,要去美國投靠女兒了,梁啓超那些遺墨女兒很想繼承,信札他賣給台灣老朋友,留下一通送給我清賞,我沒有要。我勸他帶去美國留個念想,跟那批對聯、中堂、冊頁歸納成任公書藝集錦。「只麻煩你一件事,」萬先生說,「今後萬一看到王來喜的資料,敬請寄一份給我,我實在很想知道她的情況,那是數十年的心願。」過了兩年多,我集存了幾份零碎剪報寄給萬先生,回信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千金:萬先生仙逝了。
王來喜就是王桂荃,聽說梁思成有一篇文章寫了她,我找不到。舊報刊上一篇〈梁啓超的婚戀〉說,梁啓超的所有孩子幾乎都跟王桂荃很親,他們管李惠仙叫媽,管王桂荃叫娘。文章裏還說梁啓超儘管收了她為側室,畢竟有些避忌,不想張揚,寫信提她多稱「王姑娘」,稱「三姨」,稱「來喜」,只在一九二四年「李惠仙病重,王桂荃又懷上小兒子思禮,適逢臨產,梁啓超在寫給好友蹇季常的信中才用『小妾』之稱。」那樣說,李惠仙在世之日,梁啓超與王桂荃早已經好過了:檀香山的何惠珍愛得真可憐。文章說一九六八年王桂荃八十五歲,文化大革命越鬧越兇,她和她的孩子們四散分離,「最後在一間陰暗的小屋中與世長辭」。過了文革,梁家的子女們在香山梁啓超和李惠仙合葬的墓園裏種下一株母親樹,還立了一塊石碑紀念他們這個可愛可敬的娘。
梁啓超是一八八九光緒十五年舉人,戊戌變法後去了日本,民國初年做過袁世凱政府司法總長還做過段祺瑞政府財政總長,一度出任清華研究院導師、北京圖書館館長。「我常想,廣東人在北方政壇學界闖得出梁任公這樣的大名堂,多不容易!」台北詩家張心葉先生有一回告訴我說梁先生官場上吃了些耿介的虧:「難怪他集放翁詩句的聯語中有一對『道義極知當負荷,湖山仍得飽登臨』,多麼妥貼!」張老先生說他聽過孫中山的錄音,真是廣東人說官話;梁啓超沒有錄音帶可聽,問了友人才知道梁先生起初官話說得甚差,光緒帝慕名召見,兩人根本沒法暢談,只賞給他小小六品銜,幸虧李惠仙久居京華,國語流利,天天教他,日日苦練,他的官話終於有板有眼了。

董橋隨筆︱曾孟樸好事

2008/3/8

文人多好事:「不好事哪裏找那麼些材料去經營?」徐復觀先生早年開玩笑說。周作人在「好事」後頭封個「家」字,說「好事家」是 dilettante,嗜好偏多,精粗不計,都愛親近,比如骨董家。那陣子剛巧聽到一位好事家說坊間碰到一笏孫隆清謹堂墨,售者說真,他看是假,買賣吹了。我回家查書,鄧之誠《骨董瑣記》裏記蘇杭織造太監孫隆多學善畫,所造清謹堂墨款制精巧,猶方于魯、程君房,劑料更見精細,為殊勝焉,神廟最重之,今不易得也:「按隆號東瀛,為江南織造,曾葺西湖諸勝,亦好事者」!電話告訴好事家,他說:「吾弟有心之人也,亦好事之人也,我們彼此彼此!」大笑掛線。過了幾個月,好事家約我到茶樓飲茶,拿出一枚明末清初的石章給我看,篆刻「好事居」三字:「好字讀第三聲,大吉大利;讀第四聲,寫實耳!」他說。那天他還給我看了一紙曾樸信札,不像毛筆字倒像西洋羽毛筆寫的,只四、五行,寫尋訪草藥的事。好事家說他喜歡讀曾樸的《孽海花》,從揚州讀到北平讀到香港,台灣友人好事,知道了覓得這通舊信供他玩賞。

二十世紀初葉曾樸這部小說震驚社會,風行南北,一九○五到一九○六年印了十五次,熱賣五萬部,我在八舅父開的書店見過那個版本。曾樸初字太樸,後改孟樸,又字籀齋,號銘珊,筆名東亞病夫,一八七二年生於江蘇常熟書香世家,一九三五年感冒併發肺炎辭世,戲曲作家吳梅用曾樸《魯男子》與《孽海花》小說書名入句做了輓聯:「平生事業魯男子,半世風流孽海花」。張愛玲的《小團圓》裏有一句「她看過《真善美》雜誌上連載的曾虛白的小說《魯男子》…」,張愛玲記錯了作者,曾虛白是曾樸的長子。

台北沈潛先生寫曾樸傳略說,曾樸晚年住在上海靜安寺附近永壽里,病體雖弱,廣交文友,郁達夫、胡適之、趙景深、顧仲彝、邵洵美、李青崖都常去陪他聊天。劇作家顧仲彝說他「秀瘦的臉額,清麗的面目,十足代表南方文士的氣派。他招呼他們坐下,立刻就談到許多常熟風流的掌故,溫柔的聲調,瀟灑的風度,半點兒沒有做作,絲毫也沒有虛偽,坦率懇摯。」郁達夫尤其喜歡聽曾樸常熟口音的普通話,說那是流水似的語調,無論什麼事情他都有豐富的知識和判斷,「真教人聽一輩子也不會聽厭」。

去年四月尾我寫隨筆〈萱園嫁妝〉,記一九六三年暑假我和幾位師兄師姐到陽明山袁舅舅山宅萱園小住的往事。文中那位標緻的青姐在美國讀了給我來電話說,袁舅舅下世前把幾封曾樸寫給袁舅媽娘家的舊信給了她,她說了許多信上的人名和瑣事我聽完都理不出頭緒。青姐是師大國文系優秀學生,國學底子深厚,清末民初文人名伶軼事更熟悉,《孽海花》那類譴責小說她簡直是專家,曾樸後人曾虛白出任台灣廣播公司副總經理的時期她常去拜會;我見到曾先生倒是他在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當所長的年月了,留學法國,一派老聖約翰、老留學生的器宇,九十年代去世,台北友人剪了許多剪報給我看。聽說曾樸有五個兒子,一九四九年之後只有曾虛白一個去了台灣,四個弟弟全留在上海,老二曾耀仲名氣最大,是留德的醫生,當過人民醫院院長,上海市人代。

《孽海花》前五、六回是金松岑的初稿,曾樸修改,一九○五、○六年版本只收二十回,曾樸一九二八年修補成三十回本,後來又在《真善美》月刊續寫了五回。小說借他熟悉的洪鈞和賽金花情愛做線索渲染官僚文士的際遇,諷刺清末政治腐敗,第一回回目是「惡風潮陸沉奴隸國,真薄倖轉劫離恨天」,最後一回是「專制國終攖專制禍,自由神還放自由花」。我少年時代讀這部小說,國文老師眉頭一皺說:「書裏要不寫那麼些軼聞艷事,小說那裏會暢銷!」老師還說書中莊佑培影射張佩綸,那是張愛玲的祖父;曾孟樸跟寶廷、吳大澂、陳寶琛、張之洞等人評議朝政,號稱清流派,中法戰爭時期奉派到福建會辦海防,法國軍艦侵入馬尾港不加戒備,福建海軍全軍潰敗,曾樸受革職充軍處分,釋放後任李鴻章幕僚。

這些清末人物到我這一輩人已然顯得縹緲得很。吳湖帆祖父吳大澂的書法我喜歡,看上的價錢都高,無緣親近。溥儀漢文師傅陳寶琛我有一張冊頁,蠅頭行楷,氣派不大。李鴻章小字沒想到寫得真漂亮,早年一位父執放出一幅扇面給我,走到門口還補了一句:「聽說他是張愛玲的曾外祖父,真的嗎?」我也聽說了,家譜圖表線條複雜,總是弄不清誰是誰,青姐老駡早我讀書不求甚解,粗心到了頭了。畢竟不是張愛玲迷:我只迷她那本《張看》,真淵博,悶人悶事都讓她寫出學問來,文字尤其上乘。

曾孟樸讀書苦功下得深。曾虛白先生說他父親每天記三十三個法文生字,都寫在書房黑板上,進進出出讀一讀,還拜福建造船廠廠長陳季同為師,這位陳將軍法文頂刮刮,跟法國文豪伏爾泰有交情,督促曾樸讀遍法國名著,用功翻譯雨果。沈潛先生說曾孟樸一九三五年「終於走完了他坎坷的人生歷程」,那是說他的政治歷程。早年那位好事家向來羨慕曾孟樸家學深厚,家底深厚,從小在祖傳名園長大,連六個朋友成了「六君子」在菜市口掉腦袋的時候他也正巧回常熟奔父喪躲過劫難,晚年上海、常熟兩地逍遙,闢花壇,掘池塘,過着雅緻的日子:「沿窗橫放一只香楠馬鞍式書桌,一把花梨加官椅,北面六扇紗窗,朝南一張紫檀炕床」,《孽海花》裏寫「莊壽香」張之洞的書房聽說很像曾樸的書房,好事家那天還說了賽金花許多艷事,勾搭上海天仙茶園伶人孫三兒的穢聞最是露骨,陳定山《春申舊聞》續集寫過兩段:陳先生也是好事家。

董橋隨筆︱一紙清供

2009/3/1

三、四十年前在一本書上讀到英國作家買信箋買稿紙的故事。記不清是哪一本書了,也許是文集,也許是傳記,不會是小說。傳記和名家文集我年輕的時候費過心血。傳記寫得好的其實不多,文集反而可觀。那年月著名作家愛出文集,連小說家都愛寫零散文章,旅行散墨,讀書劄記,文學漫議,都寫,一兩年編印一冊集子贏來報刊一番議論,書店一陣宣傳。裏頭瑣碎的雜學軼聞多極了,我晝夜掇掇拾拾,有些記筆記,有些記住了以為忘不了,年紀一大方知記憶從來欺人,日久塵封,吹彈不清。

依稀記得那本書上說詩人濟慈住在 Wentworth Place 初期抱怨信箋稿紙用完了,走老遠一段路也買不到他要的款式。還說散文家 Leigh Hunt 有一回買到一叠水紅素箋試筆抄了濟慈那首"I stood tip-toe upon a little hill",那種紙我在倫敦舊書店見過,是玫瑰紅不是萬年紅。他們兩人是好朋友,濟慈還有詩集獻給亨特,他肺癆死在羅馬亨特還不知道,還寫信托朋友問濟慈好。書上記了一位女詩人愛用暗黃色的羅紋紙寫信寫詩,倫敦一家文具舖長年包辦她的用箋,說的好像是 Christina Rossetti,「先拉斐爾派」女詩人,詩家畫家 Dante Gabriel Rossetti 的妹妹。真是上好的隨筆。

中外的老古董才講究書法講究箋紙。匆匆網絡掛帥,毛筆鋼筆很快入殮了,誰還費心印彩箋玩彩箋藏彩箋?聞過典雅世代的最後一縷香火,幾十年前我也試印私人用箋,八行朱紅箋紙鈐上一朵閒章我訂製了幾百張,寫三兩句短簡的小小朱絲欄便箋老家書倉裏還找得出一二叠,趕緊收歸己有,從南洋帶到台灣帶到英國再帶來香港,早幾年用完了。原稿紙我倒不在乎,在哪一家機構做事用哪一家機構的稿紙,有幾年還用了許多坊間常見的五百字灰格子薄稿箋,印魯迅寫的「我的稿紙」,框框小,好練字,旅英時期磨墨寫小楷寫過好幾十萬字文稿,林海音先生見了誇一句:「十年寒窗啊」!

宣紙我也迷。小時候八舅父開的利泰書店樓上藏着幾十種名宣,先父寫字一輩子宣紙全在利泰買,馮大掌櫃前兩天給我的光緒趙氏貢宣大對聯紙利泰也有。六十年代在台北在香港還買得到上好的徽宣,清朝的不說,一位儒商送過幾張明代老紙請父親寫書齋橫匾。十四、五歲教我玩信箋詩箋的是亦梅先生,煮夢廬裏滿櫃子都是,一大半是明清的木版水印箋紙,舊民國南紙店的出品也不少,林琴南、陳師曾、姚茫父、齊白石、吳待秋、張大千、溥心畬多得很,去台南上學我帶了兩盒,大三那年刮颱風宿舍儲藏室漏雨漏水泡湯了。英國回來箋譜知識豐富了些,眼界也高,我和幾個洋派友朋專心集藏十竹齋和蘿軒的箋紙,連魯迅鄭振鐸編印的《十竹齋箋譜初集》都供養了。

上好的宣紙近年難找。林青霞藏紙練字,給了我一刀上上佳紙,試裁半張抄幾段經文,筆頭紙上游泛順風順水,墨光也流麗,竟捨不得再裁再寫了。春節前上海陸灝寄來印了格子的小對聯紙,像溥心畬愛寫的那種,我替他寫張充和寫過的聯語:「十分泠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既得心,也應手,懇請陸灝用我的稿費替我買些寄來。前天,他回信說灑金的那款還買得到,沒有灑金的一款是幾年前文房四寶展銷會上買的,現在買不到了,手頭還剩幾副可以湊給我:「紙店裏現成的對聯紙大都很大很長,眼下一般居室沒法張掛,真搞不懂為甚麼不多印些小對聯紙!」他說。我更不懂。江兆申先生也抱怨坊間找不到溥心畬先生愛用的那款暗花聯紙,八十年代台北忽然有了,是照寒玉堂舊樣覆製,粉藍花框粉紅花格,江先生一時高興工楷寫了溥老師的迴文聯句給我清玩:「雲邊月影沙邊雁,水外天光山外村」。隱約記得跟江先生談天談起老宣紙的韻致,他竟用了「沉秀」二字,細細玩味,實在妥貼。

沉秀恰恰也是十九世紀英國「先拉斐爾派」畫家詩家的畫風和詩風,下筆處最難分捨的是那一絲怨艾、半盞古艷。英漢字典多用「拉斐爾前派」為譯名,我跟隨金庸先生做事那些年他教我譯為「先拉斐爾派」,說是套用「先秦諸子」的說法,英文"Pre-Raphaelite"的"Pre"字宜用「先」字才合中文語法。真是譯林高手!我那時候收集很多「先拉斐爾派」油畫明信片和印刷單張,「先拉斐爾派兄弟會」 Pre-Raphaelite Brotherhood 畫家的畫冊也收,戴立克還給我找到一張英國畫廊的信箋,右上角縮小翻印羅塞蒂一幅炭筆仕女圖:「榮寶齋似乎也可以借徐悲鴻的素描做他們最拿手的詩箋!」戴立克中國文化修養向來不弱,家裏集藏一堆榮寶齋朵雲軒箋譜,比 Leonora 收得更多。有一回他告訴我說英國插圖家 Florence Harrison 替 Christina Rossetti 詩集畫的水彩插圖大有「先拉斐爾派」油畫的神韻,「值得看看」。十幾年後我在三藩市找到這部《Poems by Christina Rossetti》,三十六幅彩圖穿插全書,每幅都用薄紙保護,紙上印說明,真考究。

克里斯蒂娜侍母至孝,熱心濟貧,信教甚篤,父親是意大利人,母親是半個意大利人半個英國人。她很少出門,長年在家裏過着英式生活,深閨詩稿都蕩着教堂燭光的幽影,回絕了兩次提親,一生不嫁。戴立克說那位女畫家哈里森畫的 vignette 也精緻,蔓葉花飾書卷氣濃,六十年代牛津一位克里斯蒂娜專家選了一款印了便箋,見過的人都想要,寄了一張請小說家 Edna O' Brien 簽名寫幾句話;專家跟小說家熟,不久也替戴立克求得一張題字。英國老輩讀書人懂書法,懂信箋,懂佳紙,我認識的好幾位倫敦朋友書房裏集藏不少,都捨不得用,那是案頭清供了。鄭振鐸、魯迅也懂,邵洵美揶揄他們編印箋譜玩物喪志,魯迅寫文章反駁,滿紙火焰:開罪老先生,那還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