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隨筆︱官皮箱求親記

2009/2/1

蕭老太太拿着一塊破背心靜靜抹着那具黃花梨官皮箱。「我八十三了,」她說,「這是我的嫁妝,明末清初的老精品,光緒舉人的太爺爺用過,傳到宣統,傳到民國,傳到當今,晨昏三炷香,天天護一護,護歷史,護先人!」官皮箱蜂蜜似的光彩真的油亮得厲害,一綹綹的木紋是深閨少婦解開了髮髻散在赭色枕頭上的青絲,五顏六彩的百寶嵌成箱子兩扇門上的庭院嬰戲圖,一塊塊螺鈿都流露千層手澤供養出來的溫潤;畢竟放心不下,還要一朵古穆的如意銅鎖鎖住滿箱子歲月的心事。那是四十多年前我邂逅的第一件百寶官皮箱,艷羨之情,至今不忘。

確然是四十多年前的舊夢了。那年月常常陪幾位長輩到處看古董,買古董,搬古董。老先生們都是玩家,從老民國大江南北搜集文玩字畫搜集到英治時期的香港,一波一波變換藏品,越變品相越優越,越換檔次越高超,竹木牙角的文人雅玩 imperial 得不得了,金銀玉石小玩藝兒也多,楠木牌匾紫檀几案只要精絕他們都要,有些是逛古董店的艷遇,有些是南來舊家流出來的易米舊藏。我和申石初先生和小吳幾乎是幾位長輩的跟班書童,跟他們練眼力,替他們扛新歡,假日裏步行坐船搭車他們去到哪裏我們跟到哪裏。那天是杏廬先生第三趟去看望蕭老太太和她的官皮箱:「老先生您饒了我吧,」老太太雙手合十鞠躬請罪。「千萬原諒我真的不捨得轉賣給您!」翌年,杏廬先生竟然在一位南京商人家裏買到了一對更大更重的黃花梨官皮箱,星期六下午我們從九龍那家人家的閣樓上舟車顛簸替他扛回淺水灣的「杏廬」。「老天爺的恩賜,是一對不是單件,是仕女不是嬰戲!」老先生那天心花燦爛,叫了一桌大菜犒勞我們三人。

揚之水的古名物尋微《終朝采藍》裏〈一花一世界〉寫五十六件名物非常好看。第三十八件是故宮博物院藏的清代百寶嵌花果紫檀木長方盒,說百寶嵌裝飾技藝始於明代,嘉靖時代揚州周翥所製最善,世稱周製:「此盒蓋面鑲嵌清秋裏的各種時令蔬果:蓮蓬、柿子、藕、葡萄,一枝菊花斜斜曳出引來一天爽氣,芙蓉、蓮花還有蘭和竹則點綴欣悅的四時好音。孔雀石、紅瑪瑙、白玉、碧玉、螺鈿,『百寶』依色安排,嵌出浮雕般的效果,用華美之質營造清麗之境,竟也可以有如此的和諧與自然」。我家舊藏一件百寶嵌花果木盒構圖材料一模一樣,尺寸也許小些,當是清代匠人仿製的雅器,杏廬先生家裏也有一件,柿子換了石榴:「這樣的清秋花果題材清人喜歡,」老先生說。「抗戰末年我在蘇州一位遠親家裏見過一件大的,真帶周翥款,我頻頻拜訪,婉轉試探,親戚支吾以對,到一九五○年我逃來香港終於無緣到手!」我迷上鑲嵌百寶的木器說白了是受杏廬先生的薰陶。

申石初先生那時期一度潛心研究百寶工藝品,到圖書館找出許多資料去跟杏廬先生商榷,連明代揚州江千里做的鑲金嵌貝小漆盒他也非常在行,好幾次跟他逛古董街都碰到過這種盒子,小不盈掌,花草纖秀,索價很貴,我們躊躇了半晌誰都下不了手。「帶江千里的款,保值!」古玩店老闆個個這樣說,多年後價錢確然也節節上揚了。申先生看的書越多越是疑神疑鬼,老怕假千里,怕名款是後加的。杏廬先生說江千里坊間所見花草漆器都是小器物,漆盒小得像老太婆藏在腰間暗袋裏的萬金油,手感一點不豐不滿,一個不留神掉在街上也察覺不出:「花那麼些錢還消受不到百寶貴重的樂趣,掃興!」老先生勸我們別買。

八十年代第一趟遊東京,台灣一位客居日本多年的長輩帶我逛古董街,無意間碰到一件江千里的小漆盒,長輩說他最愛鑲金嵌貝的木器漆器,尤其偏愛江千里:「江千里的花草很有日本畫風!」我聽了忽然省悟我不喜歡的也許正是江千里的日本畫風。文物專家蔡玫芬寫晚明漆藝說,明代描金漆器深受日本漆藝影響,宣德年間日本國王送的禮物塗金描金一大堆,中國那時候還派工匠到日本學做泥金畫漆,高濂的《遵生八箋》甚至說宣德年間流行的日本漆器種類繁多,「據所見者言之,不能悉數」!江千里是明末清初漆器工匠,字秋水,籍貫和生卒年月都不詳,他的漆藝風格受日本影響也許只是延續宣德流風,幸虧他的作品不忘借用中國文學故事做題材。

杏廬先生和申石初先生走了之後,教我玩百寶嵌木器的是台北老朋友沈茵。沈茵舅舅古董店裏早年有幾件鐫填小木匣,我買了那件嵌花果的紫檀盒;嵌百寶的黃花梨、紫檀大匣大箱店裏也不少,圖案都比較俗氣,竹報平安,瓜蝶綿綿,壽山福海,算不得文人雅玩,最漂亮的一件仕女圖百寶嵌黃花梨官皮箱竟是沈茵的深閨珍藏,跟蕭老太太那件一樣矜貴,說什麼都不賣。香港黎德老先生的店舖裏那具仕女戲童圖黃花梨官皮箱跟沈茵那件有點像,尺寸也一樣,也不賣,裏頭裝滿零碎紙條單據,好幾十年都擱在內廳案頭。黎老先生退休了,公子黎志文掌櫃了,我三番四次請他賣給我,公子終於清掉箱子裏的東西把官皮箱抹得亮亮堂堂歸了我了。沈茵有一回去北京途中在香港玩了兩天,她在我家細細驗看這具官皮箱問我願不願意跟她做親家:「我家那件太孤單了,」她說,「渴望求親招個女婿!」我說讓她台北那件嫁來香港我家那才合禮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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