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隨筆︱讀冷冰川墨畫

2009/2/15

聽說那些黑白作品是紙板繪刻,用德國白色卡紙塗上中國墨汁,乾透了再用小刀筆在墨紙上刻繪白文線條畫,刻女體,刻草叢,刻花團,刻月影,刻琴韻,刻綺夢。那天晚上在中環古舊茶室人語喧噪中讀冷冰川的幾幅墨板白畫讀到了他沉穩的浮想:一簾遠念,半榻輕愁,滿窗孤憤,一瞬間邂逅了西方的偏見也邂逅了東方的執拗。退半步消受那些綿密而體貼的陽文,那是江南桂花雨下深情的叮嚀。再退半步辨認畫刀陰文的團圓,認出的竟是巴塞羅那夏夜酒杯裏的風雨。

我不認識冷冰川。聽說他是江蘇南通人,一九六一年才出世,中學畢業在工藝美術研究所工作,在中央工藝美術裝飾繪畫系研修,一九九六年到荷蘭國立米納瓦設計繪畫藝術學院拿碩士,現在住在西班牙巴塞羅那,讀巴塞羅那大學美術學院繪畫博士專業課程,是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冷冰川給我來了一封信說,那年北京三聯出版我的幾本書,恰巧也給他出版畫冊《閑花房》,還聘請他給三聯辦的《讀書》雜誌畫了一年的封面圖;我依稀記得零星的片段。信上還說今年晚春他在北京「今日美術館」舉辦個人作品展展出畫布上的油畫和紙板上的墨畫,盼望我抽空為這次畫展寫一篇序文。

三年前在翡冷翠山鄉漫步,穿過一座橄欖園走過一家小小的農舍。是初秋,陽光很艷,微風很暖,農舍小院子裏一位粗粗胖胖的老人匍匐着為一扇漆黑的門扉刻畫填色。圖案似乎是古羅馬神話,線條樸拙,刓刻豪放,填了深紅墨綠蔚藍的圖案油漆厚薄不勻,說是還要填很多遍等乾透了才打磨。同行的意大利朋友 Andrea 跟老人聊得投契:「老頭撿到這塊殘舊的門扉,試試刻成一幅民俗的裝飾,萬一效果理想,他想換掉農舍那扇門!」Andrea 問他不填染料留着刀下木色不是更搶眼?老人說他也這樣想過,只怕工序太複雜,工具不齊很難磨平刻刀刓過的坑:「何況門扉那麼舊,坑裏木色太新太白未必好看,要做舊!」老人咕噥着帶我們到後園扭開露天水龍頭讓我們洗手。

「刀畫」的刀和「刀畫」的畫原來早歸了冷冰川。那天晚上胡洪俠帶着他的信和畫來看我,還帶來了張仃先生給我寫的對聯:「課虛無責有,叩寂寞求音」。老先生是冷冰川的太岳丈,也是他的老師,九十二歲了,說是替我寫幅字讓我也給冰川寫篇序。二三十年前編期刊時期我跟老先生通過信也刊登過他的一些作品,非常敬佩他的藝術造詣。老先生跟李可染先生一起寫生,一起師法造化,為中國國畫創造新境界,去過法國結識過畢卡索,還畫漫畫,畫裝飾畫,水墨山水到七十年代煥然化為焦墨山水,一心追慕黃賓虹的氣魄和神韻。我迷戀黃賓虹晚年的精品,也常常留意張仃先生的焦墨功力,很想收藏他一幅山水而苦無機緣,坊間遇見的好像都不是老先生頂級的作品,找他的一幅小畫至今也還找不到。

藏畫數十年我藏的都是小畫,斗方,冊頁,扇頁,扇子,文人書房的閑花閑草,歐洲畫店多極了,藏書票大小的袖珍丹青也不少,每回去玩總買得到三兩張玩玩。中國畫家廳堂意識格外濃厚,愛畫大尺寸的畫寫大尺寸的字,只剩愛新覺羅家族的畫家擅畫盈掌小畫,本事大得很,一張張耐看耐玩耐藏,像溥心畬,像溥雪齋,像啓元白,巾箱冊頁懷中手卷一派宋詞元曲的玲瓏,藏在紫檀百寶箱裏正合適,午夢醒來隨手翻翻布爾喬亞極了,湯定之的公子湯新楣先生戲說我這樣的偏愛叫「《水滸葉子》情意結」!冷冰川是茫茫六朝烟水裏走出來的人,他一定看慣這樣的頹廢這樣的思戀,讀他幾幅黑白作品和畫布油畫我其實也讀到了放大幾百倍的《納蘭詞》和鑲在西班牙浮雕畫框裏的《漱玉詞》。

憑我簡陋的體悟,藝術旨趣無窮而我只在乎一個「趣」字。廣州友人前幾天給我捎來一柄扇子,一面是姚虞琴的墨蘭,一面是梁任公寫碑;墨蘭疏落婉秀,碑體骨健氣旺,都是辛酉一九二一年的作品。姚虞琴畫的扇子我早年收過幾柄;梁啓超的字最迷人的是他集宋詞的對聯,可惜又少又貴,意外結緣玩玩他寫的扇子也有趣:「我是個主張趣味主義的人。倘若用化學化分『梁啓超』這件東西,把裏頭所含的原素名叫『趣味』的抽出來,只怕所剩下僅有一個零了!」梁任公講演的時候說。早年在南洋一位前輩家裏觀賞他的藏畫,他最喜歡齊白石,說是「畫中藏趣」。傅抱石的畫他也藏了四幅,氣韻萬千,望之敬畏:「確是敬畏,」前輩說。「傅先生那樣的功力和創意自是空前,今後恐怕很難冒出第二個傅抱石了!」他認識徐悲鴻,見過林風眠,常說這兩位大師西洋畫功底深,作品倒供養出了華夏香魂,那是異數:「所以說,藝術,創造的不是魂就是趣,魂靠博大的視野,趣靠婉約的性靈,齊白石連詩都寫得靈動!」

冷冰川寫《一個冬夜的詞根》自序說,他的作品不等於他:「更多時候我甚至能比我的作品更樸素,更真實,更詩意,也更虛榮。我常常找到變成草的機會」。這樣的抱負預示的恰巧是藝術的生機:情願變成草才能長出「魂」;不諱言虛榮才能養出「趣」。我的藝術品味從來淺白,從來平淡,拜讀他在厚厚的積墨上刻繪的那些花那些草那些倩影,我竟然讀到了許多詩魂許多詞趣:那些墨影也許是山河的倒影也許是傳統的背影,那是眉批。冷冰川畫刀下的白文線條儘管流露了德國卡紙的潔白本色,翡冷翠山鄉那位老人一定說好看:那扇殘舊的門扉藏在冰川心中,不在卡紙上:卡紙不必做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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