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隨筆︱曾孟樸好事

2008/3/8

文人多好事:「不好事哪裏找那麼些材料去經營?」徐復觀先生早年開玩笑說。周作人在「好事」後頭封個「家」字,說「好事家」是 dilettante,嗜好偏多,精粗不計,都愛親近,比如骨董家。那陣子剛巧聽到一位好事家說坊間碰到一笏孫隆清謹堂墨,售者說真,他看是假,買賣吹了。我回家查書,鄧之誠《骨董瑣記》裏記蘇杭織造太監孫隆多學善畫,所造清謹堂墨款制精巧,猶方于魯、程君房,劑料更見精細,為殊勝焉,神廟最重之,今不易得也:「按隆號東瀛,為江南織造,曾葺西湖諸勝,亦好事者」!電話告訴好事家,他說:「吾弟有心之人也,亦好事之人也,我們彼此彼此!」大笑掛線。過了幾個月,好事家約我到茶樓飲茶,拿出一枚明末清初的石章給我看,篆刻「好事居」三字:「好字讀第三聲,大吉大利;讀第四聲,寫實耳!」他說。那天他還給我看了一紙曾樸信札,不像毛筆字倒像西洋羽毛筆寫的,只四、五行,寫尋訪草藥的事。好事家說他喜歡讀曾樸的《孽海花》,從揚州讀到北平讀到香港,台灣友人好事,知道了覓得這通舊信供他玩賞。

二十世紀初葉曾樸這部小說震驚社會,風行南北,一九○五到一九○六年印了十五次,熱賣五萬部,我在八舅父開的書店見過那個版本。曾樸初字太樸,後改孟樸,又字籀齋,號銘珊,筆名東亞病夫,一八七二年生於江蘇常熟書香世家,一九三五年感冒併發肺炎辭世,戲曲作家吳梅用曾樸《魯男子》與《孽海花》小說書名入句做了輓聯:「平生事業魯男子,半世風流孽海花」。張愛玲的《小團圓》裏有一句「她看過《真善美》雜誌上連載的曾虛白的小說《魯男子》…」,張愛玲記錯了作者,曾虛白是曾樸的長子。

台北沈潛先生寫曾樸傳略說,曾樸晚年住在上海靜安寺附近永壽里,病體雖弱,廣交文友,郁達夫、胡適之、趙景深、顧仲彝、邵洵美、李青崖都常去陪他聊天。劇作家顧仲彝說他「秀瘦的臉額,清麗的面目,十足代表南方文士的氣派。他招呼他們坐下,立刻就談到許多常熟風流的掌故,溫柔的聲調,瀟灑的風度,半點兒沒有做作,絲毫也沒有虛偽,坦率懇摯。」郁達夫尤其喜歡聽曾樸常熟口音的普通話,說那是流水似的語調,無論什麼事情他都有豐富的知識和判斷,「真教人聽一輩子也不會聽厭」。

去年四月尾我寫隨筆〈萱園嫁妝〉,記一九六三年暑假我和幾位師兄師姐到陽明山袁舅舅山宅萱園小住的往事。文中那位標緻的青姐在美國讀了給我來電話說,袁舅舅下世前把幾封曾樸寫給袁舅媽娘家的舊信給了她,她說了許多信上的人名和瑣事我聽完都理不出頭緒。青姐是師大國文系優秀學生,國學底子深厚,清末民初文人名伶軼事更熟悉,《孽海花》那類譴責小說她簡直是專家,曾樸後人曾虛白出任台灣廣播公司副總經理的時期她常去拜會;我見到曾先生倒是他在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當所長的年月了,留學法國,一派老聖約翰、老留學生的器宇,九十年代去世,台北友人剪了許多剪報給我看。聽說曾樸有五個兒子,一九四九年之後只有曾虛白一個去了台灣,四個弟弟全留在上海,老二曾耀仲名氣最大,是留德的醫生,當過人民醫院院長,上海市人代。

《孽海花》前五、六回是金松岑的初稿,曾樸修改,一九○五、○六年版本只收二十回,曾樸一九二八年修補成三十回本,後來又在《真善美》月刊續寫了五回。小說借他熟悉的洪鈞和賽金花情愛做線索渲染官僚文士的際遇,諷刺清末政治腐敗,第一回回目是「惡風潮陸沉奴隸國,真薄倖轉劫離恨天」,最後一回是「專制國終攖專制禍,自由神還放自由花」。我少年時代讀這部小說,國文老師眉頭一皺說:「書裏要不寫那麼些軼聞艷事,小說那裏會暢銷!」老師還說書中莊佑培影射張佩綸,那是張愛玲的祖父;曾孟樸跟寶廷、吳大澂、陳寶琛、張之洞等人評議朝政,號稱清流派,中法戰爭時期奉派到福建會辦海防,法國軍艦侵入馬尾港不加戒備,福建海軍全軍潰敗,曾樸受革職充軍處分,釋放後任李鴻章幕僚。

這些清末人物到我這一輩人已然顯得縹緲得很。吳湖帆祖父吳大澂的書法我喜歡,看上的價錢都高,無緣親近。溥儀漢文師傅陳寶琛我有一張冊頁,蠅頭行楷,氣派不大。李鴻章小字沒想到寫得真漂亮,早年一位父執放出一幅扇面給我,走到門口還補了一句:「聽說他是張愛玲的曾外祖父,真的嗎?」我也聽說了,家譜圖表線條複雜,總是弄不清誰是誰,青姐老駡早我讀書不求甚解,粗心到了頭了。畢竟不是張愛玲迷:我只迷她那本《張看》,真淵博,悶人悶事都讓她寫出學問來,文字尤其上乘。

曾孟樸讀書苦功下得深。曾虛白先生說他父親每天記三十三個法文生字,都寫在書房黑板上,進進出出讀一讀,還拜福建造船廠廠長陳季同為師,這位陳將軍法文頂刮刮,跟法國文豪伏爾泰有交情,督促曾樸讀遍法國名著,用功翻譯雨果。沈潛先生說曾孟樸一九三五年「終於走完了他坎坷的人生歷程」,那是說他的政治歷程。早年那位好事家向來羨慕曾孟樸家學深厚,家底深厚,從小在祖傳名園長大,連六個朋友成了「六君子」在菜市口掉腦袋的時候他也正巧回常熟奔父喪躲過劫難,晚年上海、常熟兩地逍遙,闢花壇,掘池塘,過着雅緻的日子:「沿窗橫放一只香楠馬鞍式書桌,一把花梨加官椅,北面六扇紗窗,朝南一張紫檀炕床」,《孽海花》裏寫「莊壽香」張之洞的書房聽說很像曾樸的書房,好事家那天還說了賽金花許多艷事,勾搭上海天仙茶園伶人孫三兒的穢聞最是露骨,陳定山《春申舊聞》續集寫過兩段:陳先生也是好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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